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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29日

箱 - 1 -



  01.

  我實在很討厭打掃時間。

  不是因為喜歡骯髒而討厭,也不是因為生性怠惰而討厭,我的房間雖然不到一塵不染的程度,但至少是別人走進來時會點點頭說「哇,看起來還不錯嘛」的中間水準。

  至於我為什麼討厭打掃時間,也許應該說得更細點,我為什麼討厭「學校的打掃時間」,純粹是因為學校的打掃工作很惱人。

  我負責的打掃工作是掃地,再普通不過,甚至在國中國小時是那種在走道繞過一圈,撿撿顯眼的大型垃圾,連課桌椅間的垃圾都可以不管的那種超閒工作——不過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過往的掃地工作,唯一的困擾大概是自顧自地站在走道上不讓過的混蛋,現在卻有更讓人煩躁的事情。

  「然後後來他就說……」



  喀啦喀啦。

  喀啦。

  喀啦喀啦。



  就是這個。

  半透明的珠子一顆接著一顆彈落到地上,又往四周飛散,我低頭看著滾落在腳邊的那顆帶點綠色的圓珠,雖然這個距離看不清楚,但我記得應該是串珠吧,中間有洞可以穿線的那種。一邊想著,我抬頭看向坐在桌面,兩腳還踩著隔壁桌子橫樑的女生,在跟別人聊天的那傢伙很快就注意到我的視線了。

  「喂,你看什麼看!」

  「嫌妳擋路,滾遠點啊。」

  聽到我的回應,她朝著課桌一蹬讓兩腳落地,原本好像想走過來,卻被跟她聊天的人給阻止,只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著把她的夥伴帶離教室。

  不過負責排桌椅的人不是我啊,我用一般的音量說了聲(那個女生自然是聽不到的),繼續打掃工作。那顆綠色的串珠已經不見了,但下午三點那比任何時候都要嘈雜的噪音,帶來了更多,各式各樣的「垃圾」。

  那些垃圾多半像那顆串珠一樣,過個幾秒就會消失不見,不過它們生成的數量跟速度也跟消失的時間差不多等級。快速地生成,又快速地消失,聽起來人們絲毫不會受到干擾,但那對要找出真正垃圾的掃地人而言可是相當痛苦的事情。

  再加上,我們服務股長大人把打掃工作分配後這麼說了,「放眼看過去沒有垃圾就好」,聽來似乎是非常體貼掃地人(且非常偷懶)的檢查標準,但在實際看過狀況後只覺得諷刺至極,讓我每天都有股想拉條封鎖線禁止他人在打掃時間進入教室的衝動。

  不過最近,讓我討厭打掃時間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哈囉,今天的嗶仔括弧掃除模式括弧也是超級認真……哇!」

  向後一退躲過我的肘擊,發出誇張聲音的那傢伙拍拍自己的胸口,接著將兩手擋在身前小心翼翼地防備著我,一邊踩過旁邊的椅子繞到我的正面。

  「火氣真大啊!我可是在稱讚你哦?稱讚你掃除超——級認真,啊,當然還有,這個造型實在太適合你了!」

  不顧旁人地滔滔不絕,他一邊指著自己的嘴巴暗示我現在戴著口罩的模樣有多麼……後面接什麼形容詞我是不知道,但現在怎麼看都只覺得他在叫我看那一張又一張白色的碎屑從他的嘴邊噴出,然後落地。

  「……走開,你在增加我的工作量。」

  「哎?沒問題沒問題啦!這些東西就算不掃,待會兒也會消失不見,再怎麼掃也只是徒勞而已。啊,就算知道只是徒勞也認真打掃,這也是嗶仔的優點就是了。」

  他用幾乎相同的音量說了「我都稱讚到這份上了應該不會再生我的氣吧」,我只是提起掃把往對方的方向一刺,讓他退到不知道是誰的座位上,別站在走道上礙事。

  「我知道因為紙屑太顯眼,看起來會像沒掃過,所以嗶仔會不歡迎我啦,但是想想比起我有些人根本……唔哇!」

  那傢伙為了閃過橫掃的掃把而跳起,最後腳步一滑而跌個狗吃屎,比跌倒的聲響更大聲的抱怨聲引起不少同學的注意,不過多半只是看了一眼,念著「他們又在鬧啦」便移開視線。

  我用掃把將那傢伙吐出的紙屑集中,這個動作讓已經逐漸變得透明的紙屑又添上一點色彩,我趕緊把它們掃出視線範圍,轉身去清掃一旁的衛生紙,再回過頭時紙屑已經不見了。

  確實如他所說,就算不去在意也無所謂,但是如果每個人都是依照這個準則行事,我也不會落得這種下場。

  沒有過敏,也非感冒,更不是出於自願,我會戴上口罩完全是託了班上女同學的福。因為我吐出的不是紙屑或什麼,而是BB彈。

  在某個會吐出免削鉛筆筆芯的人向班導反應,「嗶仔的BB彈每次都會打到人」之後,我就被強迫戴口罩上課了。

  「這種東西明明每個人都會吐,幹嘛搞得像說髒話的懲罰一樣,小學生嗎。」

  「不過嗶仔的狀況真的跟講髒話很像哦?因為你的BB彈最有攻擊性了。」

  名字也是嗶仔這種老土的名字。他小聲補充一句。

  「你以為是誰害的?而且那口氣,講得好像『阿白』是個好名字一……」

  拉下口罩吐槽的同時,手上的掃把似乎碰到了什麼,我才意識到站在走道上的自己擋住別人的去路,還打到了人。

  「抱歉啊。」

  我立刻讓出道路,並且把口罩拉上。這時我才注意到被我打到的人是誰。

  留著及肩直髮,不論四季都穿著捲成七分袖的制服,她的名字好像叫做「箱」吧。那是班上唯一一個,和吐出的東西無關的綽號。

  那女孩既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她突然向我攤開手掌。

  在她掌心的是一顆黃色的BB彈。

  「……啊……謝謝妳哦……」

  在我接下那顆BB彈後,那女孩才回到座位──只距我兩步之遙──對於我任意拿下口罩這件事情絲毫沒有過問。

  「老天,我還以為她會和其他女生一樣嫌棄你呢。」

  阿白靠了過來,刻意壓低音量。

  我也以為至少會被唸個兩三句,不過無論如何,能避免麻煩是最好的。

  打掃閒聊的時間隨著響起的鐘聲宣告結束,我看了一眼在教室的狀況,雖然的還沒掃完,不過服務股長人也不在,打掃的事情就留到下一節課再說。

  我手中的BB彈已經不見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消失的,但比我預料得還要快速。



  02.

  撐過最後一堂自習課,我用最快的速度扯下口罩。雖然已經漸漸習慣氣息在口罩內循環的悶熱感,勾在耳後的綁帶卻惱人地發癢,怎麼樣也無法適應。

  也許是過了上課時間,已經沒人會管口罩的事了。我慢條斯理地收拾課本,偶爾抬手和離開的同學道別。

  根據班上的慣例,在放學鐘聲響後十分鐘左右,教室已經沒剩下多少人了,就連特別愛聊天的阿白也為了五點半的節目,老早就跑回家去。

  唯獨最後排的燈還亮著,剩下我一個人的教室,只聽得見課本被丟到桌上的「啪」的聲響。

  噠。

  所以忽然響起的其他聲音顯得格外清楚。

  我從課桌旁抬起頭,踩著規律步伐走進教室的,是那留及肩頭髮的女生。她的目光筆直向前,但看起來似乎又沒有聚焦,大概沒有在看著什麼東西。

  她走上講台,翻了離她最近的幾個黑板擦,以不知道怎樣的標準挑選出其中一個,開始動手擦去今天的上課內容。

  我反射性地瞄了一眼被壓在最底下的筆記,當然抄錄了黑板上的大部分文字。如此確定後,我繼續整理抽屜。

  沒過多久,前方的腳步聲再度響起,我恰好站起身子,舒緩雙腿因為久蹲造成的酥麻,兩人就這樣對上了視線。

  「箱」看到我的時候似乎嚇了一跳,不過也僅僅向後退一小步。她向我點頭致意,便回到座位上整理東西。

  我突然想起,「箱」並不是唯一一個「和吐出的東西無關」的綽號,實際上應該這麼說才對:

  從來沒見過她張口說話。

  不過那也僅止於我自己而已,畢竟是異性,也沒有相同的興趣,彼此的交集可以說是空集合。

  女孩的綽號源自於那個紙箱,毫不起眼,搞不好值日生經過時就會順手回收掉。所以(好吧,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儘管礙事,她還是把紙箱放在課桌底下。

  紙箱底下通常墊著從紙類回收欄拿來的考卷,有時候是校門口派發的補習班傳單,那種A3以上寫著段考解答,表面光滑的傳單,應該是回收欄中的大獎吧。

  會注意到也只是因為我負責掃地而已。

  那紙箱通常都在地上,所以我只能稍微掃掃周邊,如果她哪天嫌地板髒,也許就會把紙箱搬開。只要不去跟服務股長告狀都好。

  啊,她拿掃把來了。

  「喂,我說妳啊,打掃時間把紙箱搬走不就好了?」

  整理完書包,我還是忍不住上前攀談。這時的她正小心翼翼地摺起原本墊在紙箱下的廢紙。兩張A4考卷,運氣很差啊。

  她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處理手上的東西。

  「我不想把箱子放到桌上。」

  過了幾秒後,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因為對「箱」的聲音沒有任何印象,我甚至有點懷疑那句話是不是出自於她的口。但一旁也沒有其他人在場就是了。

  「妳自己掃不覺得麻煩嗎?明明有分派打掃工作的啊。」

  在我發愣的期間,她已經把廢紙丟回回收欄,開始掃地了,但是也沒有任何要我別礙事的表示。

  不過這次,她的回應時間又拖得更長了。

  我坐到旁邊的桌子上,看著「箱」仔細地將砂土聚集,掃進坌斗,倒進教室後方的垃圾桶,再回來座位,動作仔細到好像待會兒會有人來檢查,如果沒通過檢查就不用再來學校了一樣。

  「無所謂。」

  將背包的肩帶調整到舒適的位子,「箱」這麼回應。然後,她突然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畢是負責掃地的人。」

  好一陣子我才意識到她喊了我的名字。當時因為幾個損友一直嗶仔嗶仔的叫,根本沒有人記得我原本的綽號應該是阿畢,儘管我不喜歡,也早就向他們表示過了。

  「我沒有要責備妳的意思啦,服務股長沒有說話的話我都無所謂好嗎?搞得好像我在推卸責任一樣。」

  然而「箱」沒有跟著我的話題走,而是朝我伸出了手。她接下從我口中落下的BB彈,我連忙摀住嘴。

  她只是看著落在掌心的BB彈,沒有多說什麼。

  「吐出這樣的東西,也很辛苦呢。」

  「?

  「該說習慣了還是……只有女孩子會介意別人吐什麼吧。」

  我被要求戴口罩的理由是BB彈會傷人,要說的話也確實發生過BB彈不小心射到別人的事情,不過連個紅印子也沒留下,根本稱不上是傷人。

  原則上,除非和我面對面又靠得太近,否則一點傷害也沒有。

  「……不要在意比較好嗎?」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本來就不是重要的東西。」我指了指她的手掌,「嘴上這樣問我,妳自己明明也不怎麼在意啊。」

  原本在她掌心的BB彈已經消失了,如我所猜測她壓根不在意這種事。

  「因為是不重要的。」

  「現學現賣啊妳。」

  由於我們倆是最後離開的,必須增加關閉電源和鎖門的繁瑣工作。如果沒搭話的話就不用做這種麻煩事了,我忍不住這麼想。不對,我確實直接把心聲給喊了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某種好意而刻意忽略,「箱」只是將側背包的位子調整好,再把紙箱搬起,對於我的自私發言沒有什麼回應。

  「話說,妳的箱子裡放了什麼?」

  當我這麼問時,她低頭看著箱子思索許久。

  「是,重要的東西。」

  籠統到像是敷衍一樣的回答,不過我也只是隨口問問罷了。比起那個,有件令我在意的事。

  那個「箱」她,說話的時候沒有吐出任何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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