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之所以會在火車站碰到「京」,似乎是因為要攔截他那丟下報告就跑出去玩的組員,於是我們乾脆把整件事情提前,待雙方都辦完事後,走了流光閣一趟。
不像之前租的是由透天厝隔開的套房,流光閣屬於公寓形式,各方面來說都比之前好得多。
「雖然實在不能比較,但這裡的空間大得多了,畢竟沒有再用木板做隔間。」
「⋯⋯」
「其他公共設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用到,但有曬衣場真是幫了大忙,終於不會被遮住陽光⋯⋯不過我之前住在一樓,採光本來就不好。」
「⋯⋯」
「雖然也該整理行李了,但在這之前,」
我看著眼前的那臺,靜得宛如裝飾品的電視螢幕,盡量壓抑著不讓語氣有太大起伏。
然後,對著與我並肩,從一開始就用彷彿能夠貫穿人體的扎人目光死盯著我的現任室友開口。
「⋯⋯可以不要再盯著我看了嗎?」
「啊,抱歉。」
沒有任何辯解,他乾脆地道歉過後,便走到陽臺。我轉頭看了他一眼,往房間那兒走去。
由於昨天京沒有表現出任何尷尬(或讓人尷尬)的反應,也沒有追問我著女裝的原因,原本還以為他對這種事情沒有興趣,但從今天一開始就盯著我的行為來看,或許只是找不到開口的時機而已。
「這只是懲罰遊戲」、「在為校慶的活動做準備」,其實大可以編出幾百個理由搪塞過去,打發別人八卦的好奇心。但當時的我只是冒著冷汗愣在原地,直到他拿著表面還附著水滴的礦泉水觸碰我的手背,我才大口大口地喘起來。
儘管預想過好幾次被任何一個人認出來後的應對方式,但實際碰上後卻只能喘著,像是無法呼吸。好可怕。不想再失敗了。
這還只是面對一個初會面的人的反應。
「主臥室嗎。」
不帶起伏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我才回過神來,鬆開右拳。沁滿汗水的手掌心留下了明顯的指甲印。
我撥了一下瀏海掩飾擦去冷汗的動作,跟進對方的話題。

「你用吧。」
「咦?」
原本和我一起將頭探進房間的京,突然轉身走到另一側去看其他房間,乾脆地像是一開始就對放著雙人床的主臥室沒有絲毫興趣的樣子。
「但是你的年紀比我大,讓我用不太好吧。」
「我的東西不多,用這間就好。」
「咦,那間不是當倉庫都嫌⋯⋯啊,對不起。」
我連忙捂住嘴。
他只是盯著我瞧。就這樣盯著,用那張撲克臉,用那什麼都沒有的目光。
我戰戰兢兢地回應他的視線,半晌,他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
「小少爺啊。」
「我——」
然後,把放在一旁的行李用腳慢慢推進小房間,關上了門。
不容辯解一般。
*
「今天先把這箱處理好,明天還要上課,我記得要考⋯⋯」
英文。雖然英文雜誌的練習考卷是每日任務,但英文課仍然搶到星期一的早自習時間。不知道該說真厲害還是真可怕,國英數以外的科目,不是沒有固定的時間,就是得和其他科目共用。
週末就能搬進新租屋也是預料之外的事情(要不是房東先生的幫忙,東西應該沒辦法搬得這麼快),導致原本調整的讀書計畫還是沒辦法如期完成。睡前必須惡補回來。
叩叩。
一抬頭便看見室友站在房門口,我的心臟彷彿在瞬間被揪了一下,手中胡亂疊著的考卷一下子全散開在地上。
「有、有什麼事嗎?」我連忙應聲,低著頭把考卷按照正確的方向一一排好。現在的他八成也一樣在盯著我,用那種扎人的目光。
忽然有什麼東西遮住了一半的燈光,一隻手替我撿起地上的考卷。
「晚餐?要一起吃嗎?」
「嗯⋯⋯嗯?」
我愣愣地看著蹲在我身邊整理著考卷的室友,腦袋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和室友能像朋友一樣自然相處雖然是我心中的期望,但總覺得對方突然釋出善意的事件,不會發生在我說了那種話,而他關上房門之後。
「不吃嗎?」
「⋯⋯要,我要吃。」
難以捉摸的人。這麼想著,我速速將散落的考卷疊好,和室友一同走出大門。
週末的薄暮時分彷彿會奪走人的精力。
我兩手衩著外套口袋,望向高樓後面的最後一抹色彩,覺得有些恍惚。星期日就要結束了,接著又是一個個要努力的日子。在那之後,迎來的是稍微能喘口氣的假日,兩天之後,又是一個循環的開始。
雖然我並不討厭努力,也不討厭星期一,但,突然要說實在是很不可思議,關於星期日傍晚會莫名地心情低落這件事情。明明每天對我來說,都不會相差太多。
例如,儘管假日被定義是「喘口氣」的日子,但真的要問我時,我大概還是會停頓一陣子,然後肯定。那是我所能想到,比較貼近的形容了。
「——哩飯。」
「是?咖哩飯?晚餐吃咖哩飯嗎?」
我猛地回過神,為了掩飾自己恍神,我馬上吐出自己聽到的唯一關鍵字,然而轉頭卻看到睜大著眼睛的室友。
「⋯⋯呃,怎麼了嗎?」
「以為你在發呆。吃什麼?」
在同學之間時常迸出的問句,但我想這應該只是對不熟人的暗示,「快點決定吧」。如果要回答的話,應該挑個大眾接受度高的東西——但我始終想不到適合的選項,於是就這麼沉默著。
我倆並排走過好長一段路,也許實際上並沒有那麼長,但一路上沒有任何的對話,讓我產生了錯覺。昨天從火車站走到流光閣,再從流光閣回到租屋處,相較之下明明這兩段路更長,但當時並沒有那種感覺。
直覺應該說點什麼打破沉默,最好是食物的話題,畢竟我們連吃什麼都還沒決定好。然而,緊貼著門框的門板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握緊了拳頭,直想著把那扇門打開。
「關於中午的事情。」
「嗯?」
「中午⋯⋯就是在你說要用浴室對面的那間房,然後我說⋯⋯」
旁邊的人沉吟半晌,才小聲地「哦」了一聲。
「我沒有諷刺你的意思。抱歉,讓你在意了?」
「不是,呃,不是『不是』⋯⋯呃、我的意思是⋯⋯」
對方突如其來的道歉出乎意料,我連忙搖手澄清,但一急之下連表達能力都下降了。他伸出手對我比出「停止」的手勢,我隨著他的指示吸了兩口氣調整呼吸。
「⋯⋯不是要求道歉,我的意思反而是,很抱歉那時候說了不好聽的話。」
「嗯,不過你說得也沒錯,一般人都覺得那間房很小。」
這麼說著的室友看起來不太在意,維持著一樣頻率的呼吸,踩著一樣速率的步伐,說話的起伏和速度都沒有特別的變化,讓人很難判斷他現在到底在想什麼。
難以捉摸的人,讓人有點緊張。但,我突然意識到那並不是出自於對他個人的畏懼,很不可思議。
「放進床架就是極限的那種小。不過,我本來就不需要那麼大的空間,家裡的房間,當初也是挑了最小的。因為不讓人覺得我需要,所以就那麼選了。」
「但,那又不是你強求的,就算選了間大的房間,也沒有人會說你貪婪吧?我覺得你啊⋯⋯
「⋯⋯」
「我啊⋯⋯?」
我停了下來。
努力在腦海中搜索我想要說的那個東西,但是卻怎麼也想不到,連任何一點相關的詞彙也沒有。然後我才注意到,整個過程完全都被打亂了,導致後面才該發生的事情提前許多,而一開始就該做的事情卻完全沒做。
事到如今,雖然事到如今,但這麼基礎的事情還是該做的。
我拉住了室友的手臂面對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他似乎被我的大動作嚇了一跳,我能感覺到我抓著的手在瞬間變得僵硬。
「⋯⋯雖然現在問已經有點晚了,請問,我該怎麼稱呼你才好⋯⋯?」
我秉住氣息等待答案,對面的人卻像是從頭到尾都沒進入狀況一樣,愣愣地看著我。
半晌,他突然笑了出來。
「何向京,方向的向,京城的京。同學通常都叫我阿京。你呢?」
他一邊彎眼笑著一邊回答我,我的雙頰似乎在瞬間快速升溫,彷彿被他人嘲笑一樣丟臉。不,不是彷彿,就是被嘲笑吧。
但意外的沒有像以往想要竭盡力氣反駁,竟然笑了啊,我只這麼想著。
「都可以,桃綺樓就是本名,同學通常直接叫我的名字,也有人叫阿樓之類的。還有,如果可以不要再笑的話,我會很高興。」
「抱歉抱歉。那,我可以叫你阿桃嗎?」
「咦?姓氏?不要。」
突然冒出的奇怪稱呼讓我幾乎反射性地拒絕,「聽起來好像女孩子,感覺好尷尬。」
接著想到的是如果對方打算拿中間那個字作文章,那我肯定也會拒絕。應該一開始就指定對方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但這最終是多慮了,他沒有再問下去。
「啊、抱歉,那我也叫你『樓』吧。」
我們開始順暢地交談,好像一切都因為事件終於擺在適當的順序而步上正軌。儘管談話的內容仍在晚餐的話題上打轉,也比先前的沉默來得好。
我們選定了一家主打平價義大利麵的餐廳。雖然一路上雙方會指著經過的店面徵詢彼此的意見,但我猜測這是室友⋯⋯是阿京先在心裡篩選過後的結果,因為在餐廳前翻閱菜單時,我感受到他的試探性目光。
「小少爺可以嗎?」
「就吃這家。」
大概是覺得我吃不慣路邊攤或小吃店。為了終結對方的臆測,我拋開禮節,推開玻璃門率先走了進去。
因為是晚餐時段,餐廳裡已經沒有什麼位子,我也不期望能挑選座位,但當我注意到我倆的座位隔壁坐著一群吵鬧的學生時,還是希望至少能被安排一個安靜一點的位子。然而對面的人顯然不受隔壁桌的影響,專心致志地看著菜單。
點完餐後阿京才說,他那個丟下報告跑去喝牛肉湯的同學,光是一個人講話就有差不多的音量。
「吶吶,話說你們有看到嗎?那個流光閣的出租廣告——」
隔壁的話題突然一轉,聊到了租房子的事情。因為提到了自己正在租的公寓,我忍不住豎起耳朵,默默地參與他們的對話。
「流光閣!地點超級好的那一棟公寓啊,之前經過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有啊!一開始看到價錢和地址時超心動的!但後來一看是流光閣,就放棄了。」
「實在是很可惜,那樣子的租屋,就算是對上班族來說也很不錯。」
「但也沒辦法,畢竟是那個嘛——
「鬼屋⋯⋯啊,還是該說什麼,都市傳說比較好呢?」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