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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27日

蜃景.樓|03




  從六樓的高度俯瞰戶外花園,很難說到底漂不漂亮,特別是在夜晚時分。儘管保有部分的燈光照明,鈉燈也沒辦法完美呈現花園的原貌,更不要說那些光線無法觸及的陰暗角落。

  說起來,雖然每天都會經過,但我從來沒有走到花園去,連瞥一眼都沒有。若不是今天突然意識到陽台的存在,大概連陽台能看到花園都不會曉得。

  我轉動手中的馬克杯,重新讓嘴唇印上留有水痕的位置,忍不住皺眉。

  不管多久都沒能習慣黑咖啡,特別是在冷冽的晚風吹拂下冷卻的的時候,連讓人聞香的價值也沒有了。

  該進屋了。

  依序將紗門和落地窗關上,我回頭掃視毫無生氣的屋子,僅留了客廳一盞大燈。

  如果我先睡了的話,應該留玄關的燈就好,還是要留客廳的大燈?

  我從外套口袋拿出手機,尚未解鎖的手機畫面顯示著二十三點十九分,對大學生來說沒那麼晚,但對國高中生來說差不多該準備上床的時間。

  下午顯示在聊天視窗的訊息,只提到有臨時的聚會所以晚餐時間不在的訊息,至於會多晚回來,或者一般人聚餐會花上多久時間,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正躊躇著要等到室友回來,還是乾脆留下那一道防盜鎖直接去睡時,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

  那不是我設定的手機鈴聲,螢幕上顯示的是通訊軟體的來電畫面。我定睛一看,上頭顯示的名字,是應該不會打給我的人。

  是阿京的手機。

  深夜未歸加上反常的來電讓我有股不好的預感,看著螢幕上顯示的名字猶豫半天,最終我還是接了起來。

  「喂!你是那個嗎?那個什麼來著,樓小弟?」

  話筒突然爆出的超大音量讓我差點鬆手,我把手機拿離耳朵好一段距離,還能聽到另一頭連珠炮似的發問。

  真想直接切斷通話了事,但因為那個人對我的稱呼讓我忍住了衝動。

  「⋯⋯是?」
  「啊,我是阿京同組的同學啦。」

  對方沒有套話而是直接說出了手機主人的名字。但他是透過通訊軟體打來的,也可能是看到了阿京顯示的名字。對我的稱呼可能也是⋯⋯如果阿京有編輯過我的名字,雖然我不確定他會不會做這種事。

  「抱歉這麼晚了還吵醒你,不過啊,這傢伙喝掛了。」
  「⋯⋯哈?」
  「說來話長啦,總之我奉命要把這傢伙送回家,但我不知道他住哪,可以把地址告訴我嗎?」

  電話那一頭的背景音傳來陣陣的嬉鬧聲,聽起來他們的聚會正熱絡。

  我本來想試著從那些吵鬧聲找出有沒有我認得的聲音,但這時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熟阿京的交友圈。我知道的大概只有他的組員同學,但那個人的聲音聽起來是如何,我也不知道。

  「⋯⋯聽起來你們還沒結束,請告訴我你們的位置,讓我過去吧。」
  「哈——?高中生這種時候別在外亂跑啊,而且你沒辦法帶他回家吧,阿京說你比他矮半顆頭啊!」
  「半⋯⋯」

  聽到陌生人用那種輕蔑的口氣說自己的事情實在讓人很不愉快,但重點就在那裡,他知道我的事情,我和阿京過去的通訊紀錄也沒有跟年齡或身高相關的話題。雖然還有一個疑點。

  「好吧,我把地址告訴你,你有紙筆嗎?」
  「太好了!」

  對方的聲音聽來像是鬆了一口氣,「你把地址傳到阿京的手機就好了,等我到的時候再打給你!」



  再次接到電話的時間比預期還要快,而我很快就認出了揹著阿京的組員同學。第一次和阿京見面的時候,我有看過他,那時買完文具後恰好看見阿京和組員碰頭,但因為穿著的緣故,我只是在遠遠看著。

  我透過電梯的鏡子仔細端詳組員同學的面容。組員同學不太像大學生,樣貌比原本的年紀更稚氣一點,也許是那兩根交叉的髮夾的關係。不過講到身高的話⋯⋯不過,身高跟年紀其實也沒什麼關聯。

  「我還擔心說不知道怎麼找你,你就直直走了過來,簡直就像一開始就知道我的長相一樣。應該沒這麼快就看出我揹著一個人吧?」
  「其實我看過你也說不定,如果你就是那位⋯⋯丟下報告不管的牛肉湯同學的話。」
  「牛肉湯同學?誰取的怪稱呼啊!」

  在密閉空間突然響起的大嗓門讓我耳朵發疼,我反射性按住耳朵,而組員同學因為差點讓背上的人後倒而趕緊彎下腰去。但他沒有否認自己是丟下報告的那個人。

  出了電梯,走在前頭打開六零七室的大門,我按著有點重量的門板讓牛肉湯同學進屋,牛肉湯同學原本想在玄關把鞋子脫下,但看那動作實在太危險,我立刻阻止了他。

  「聽說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我還以為你會在意啊。那他的房間在哪?」
  「咦⋯⋯」
  「咦什麼,他是睡陽台不成。」

  可是我從來沒有進過阿京的房間,連看都沒有。除了本來就沒有進去的機會,阿京也一直給我很重視個人空間的印象,如果擅自闖入他的房間,總覺得會發生比生氣更可怕的事情。

  「快點啊樓小弟!我的手可是超級累的!不把他丟房間的話我就丟到沙發上了!」
  「啊、不行,往這邊!」

  我馬上走向掛有門簾的房間。因為後頭的人持續著早知道把阿京丟在路邊之類的抱怨,我也無暇顧及其他問題,立刻壓下水平把手,向前猛力一推。

  幽暗的小房間裡頭透著與戶外相去無幾的寒意,我往門框旁邊一摸,整個房間的樣貌瞬間完整地呈現在眼前。

  依然是連倉庫都不如的狹小空間,不知道是和空間限制的妥協,還是本來就是如此,整個房間內的家具只要一隻手就數得出來:一張書桌和一把木製椅子,一個只到腰際的三層櫥櫃,還有一張床墊。

  「你在發什麼呆啊?」

  直到牛肉湯同學出聲,我才趕緊往前走讓他得以進屋。床墊上只有一個彎曲成U字形的長條狀抱枕,以及沒有整理過,一半攤在地上的薄被,我把薄被抽了起來,下一秒牛肉湯同學就把阿京摔到床墊上。

  用摔的。

  「終於解脫了,哈⋯⋯」

  無視瞪大眼睛的我,牛肉湯同學伸直了腰桿,接著從我手上拿過被子,胡亂地丟到阿京身上。「好險這傢伙安分得像個死人,如果是會酒醉大鬧的類型,我早就把他丟進垃圾桶裡了!」

  「⋯⋯你們平常都是這樣子嗎?」
  「哪樣?啊,給他關個窗好了。」

  他「磅」的一聲關上窗戶,又把地上的抱枕砸到阿京身上,而後者就像他所敘述的,依然毫無動靜。

  好吧,也許他們平常就是這樣了。

  關上房門後,牛肉湯同學以大字形的模樣坐到沙發上,我則是走到流理檯前隨便抓了一個茶葉罐。所幸不久前才燒了一壺水儲進保溫瓶,不然重新燒水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那個⋯⋯阿京他,常常喝成這樣子嗎?」

  將兩只茶杯和一壺茶葉還未舒展開的(準)熱茶放到桌上,我拉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才沒有,他平常不喝酒啊,但酒量好像也不是說特別差。」
  「那他怎麼會醉成這樣⋯⋯」
  「我也很驚訝——啊,也不是說真的有多驚訝啦,因為中午時就感覺到他心情不太好了。」

  原本將頭後仰的牛肉湯同學突然將四肢收了回來,前傾身體,逕自倒了一杯茶。「接了一通電話後,感覺有點心浮氣躁,大概是他老爸吧。所以我才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系上的聚餐,雖然他好像不太喜歡那種場合。」

  「老爸⋯⋯阿京和家人的關係果然也不好嗎⋯⋯」
  「果然?不是啊,說不好也怪怪的。應該說——」

  組員同學搔了搔頭,但想了半天似乎還是沒想到更好的說法,乾脆放棄這個話題。「算了,這件事是他的地雷,還是別講了。」

  「⋯⋯你好像知道很多關於阿京的事情。」
  「畢竟是大一就認識的好夥伴啊,而且那傢伙,你不跟他講話,他也絕不會跟你閒聊的,所以就要更常找他聊天,在做作業的時候!哈哈!」

  他一手跨過沙發的椅背,扮了一個不符合他年紀,但配上他面容恰好的鬼臉。

  「但也不是知道很多就是了,雖然你問的事情他多半會回答,但——」
  「⋯⋯才沒有這種事。他連自己的系所都不說。」

  我捧起只喝了一半的茶壺,從原本的座位離開,希望藉由這個動作直接結束話題。然而牛肉湯同學遲了幾秒過後跟了過來,看著我拴開保溫瓶的蓋子,為茶壺添加熱水。

  「聽起來你好像滿挫敗的,跟你說一件事好了,我大概跟他認識了三個月,才從他口中問到他的高中讀哪。啊,高中讀哪啊、老家在哪裡、有沒有住宿之類的,對大學新生來說算是滿容易當話題的,雖然一聽就知道很刻意。」

  他走到一旁打開冰箱,嘴裡一邊說著以前的故事。「你知道三個月有多久嗎?就是快期末哦,第一個學期都快結束了,我才問到一個其他人在新生訓練就可以問到的事情,不覺得很誇張嗎?」

  「不過就算是這樣,後來跟他相處也很順利,甚至——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我應該是我們系上和他最熟的人。」

  喀的一聲把裝著水煮蛋的保鮮盒放到流理檯上,組員同學的表情顯得得意。接著他像是把這裡當作自己家一樣,兀自拿了一顆水煮蛋剝了起來。

  我盯著他剝水煮蛋的舉動,但也沒有對此多說什麼。

  「⋯⋯後來阿京為什麼肯告訴你了?」

  「為什麼哦,不知道。」將一片片剝下的蛋殼丟進水槽,牛肉湯同學和我對望,整個眉頭突然皺了起來,「我中間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提,有一天一起做報告時偶然又問起,他就告訴我了。」

  然後把整顆水煮蛋塞進嘴裡。

  「真是個高深莫測的人。」我忍不住嘆了一大口氣。

  「為什麼要摸透一個人?」

  「⋯⋯為了能在相處時,有最好的表現。」看牛肉湯同學把蛋黃噴到檯子上,我毫不掩飾厭惡的表情,拿了一塊抹布把蛋黃掃進水槽。

  「不那麼做也沒關係啊。」聽到我的回答,他瞪大了眼,滿臉都寫著不可思議,「啊,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孩來著,該不會你爸媽就是這樣教你的吧?」

  「那種事情,不教就該知道。還有請別再噴蛋黃了。」
  「樓小弟⋯⋯」
  「請不要露出同情的表情。」

  「但⋯⋯」牛肉湯同學正要繼續說下去時,突然響起了陌生的鈴聲,他從口袋抽出手機一看,驚呼,「天啊!這麼晚了,我得回去了,明明想再跟你聊聊的⋯⋯樓小弟,可以給我你的LINE嗎?」

  「咦,為什麼?」

  雖然嘴上這麼問,我還是把手機拿出來,和牛肉湯同學交換了LINE。

  「總覺得很擔心你的交友狀況⋯⋯啊當然,你的室友也有很讓人擔心的地方。」
  「嗯⋯⋯?像是冬天穿太少之類的嗎?」
  「是那傢伙的手機螢幕根本沒鎖。」

  *

  牛肉湯同學離開的時候已經超過十二點半,我原本想請他留宿一晚,但他說要回家做其他事情,而且不想隔天早上起來幫醉鬼處理宿醉可能引發的大小問題。

  送走牛肉湯同學後,我終於可以拉上最後一道防盜鎖,關上玄關以外的燈。當我經過阿京的房間時,不由得停下腳步。

  我將手放在把手上猶豫了好一會兒,下壓推開,接著轉身走了幾步進入我的房間,將鋪平的棉折幾折後捲起,分了兩趟將棉被和枕頭抱進僅留寒氣的小房間。

  小房間內的狀況和我們帶上門前並沒有什麼變化,就連側躺在床上的阿京也是維持同樣的姿勢。真的不醒人事了。

  將抱枕拿走,抽開薄被擱在椅背上,我跪在床墊前,一次又一次翻開折起的棉被,接著用盡各種方法把枕頭枕到他的後腦勺。

  「髮圈⋯⋯」

  偏細的髮圈綁在接近頭髮根部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拆下來,拿到手上攤平才知道髮圈因為彈性疲乏的緣故被拉得很大。放哪比較好呢,桌上應該夠顯眼吧。

  然後是抱枕。那個馬來貘抱枕⋯⋯那隻馬來貘以趴姿趴在床墊上,睡得安詳。我盤腿坐了下來,將牠放到腿上,短絨毛的表面摸起來細膩柔軟,整個人彷彿都平靜下來。

  我忽然注意到床頭附近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紙,紙張的四角用隱形膠帶隨意固定,稍微挪動身軀靠近一看,上頭畫著一棵大樹——就是在沒有參考圖片時會畫出來的那種,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品種——樹根的部分被一條弧形蓋了過去。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那條弧形大概是類似地板的概念,配合情境的話,也許是草地,也許是山丘,也許是,也許是荒野。

  我用指腹仔細撫摩著紙上的線條,事實上當然什麼也沒有,頂多能感覺到穿透紙張的,水泥牆的寒冷罷了。

  最後是馬來貘抱枕。

  我重新順過表面的短絨毛,從地板上站了起來。馬來貘要睡在哪裡好呢,我想了一下,讓它趴在微微鼓起的棉被上。

  棉被的弧度與床頭紙條的塗鴉重疊,與那一片荒野重疊。

  「那棵大樹,肯定又醜又無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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