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如往常的夏日午後,熱辣的艷陽使得眼前筆直的街道都跟著扭曲起來。一手拭去頰側的汗水,武竹忍不住撇頭看向與自己並肩的姐姐。
儘管額上沁著汗水,姐姐的臉上卻仍舊掛著淺淺的笑容,隨著薰風揚起的長髮飄散出清香,和烤熱的柏油味呈現強烈的對比。
「……小竹,怎麼了?」
突然的回眸一笑,讓武竹很是尷尬。方才瞥向姐姐的那一瞬間,竟然讓她恍神到忘記跨出步伐。
不過也沒辦法,因為太漂亮了。
姐姐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是名符其實的美人。
「今天的天氣好像特別熱呢,小竹還是要去道館嗎?」
「啊、嗯。」
用笨拙的應答回覆意料之外的問句,武竹抓緊了圓筒背包的背帶。她的裝備與姐姐的輕便提袋相較,是顯得笨重了些。
「這種天氣很容易中暑喲,小竹有帶水嗎?」
「嗯,我有準備。」
「這不是武家的小姐妹嗎?」
正當日常的對話要繼續下去,來自前方的聲音突兀地介入其中,讓兩人反射性地停下了腳步。朝著她們揮手並迎面走來的是提著菜籃的中年女子。
「黃媽媽好。」
武竹還在思索究竟是鄰居或是其他關係的婦人,姐姐已經躬身打了招呼。她這才跟著向婦人頷首致意。
──黃……原來是姓黃來著……
似乎是對姐姐的禮貌相當滿意,婦人笑盈盈地點了點頭,說話的聲音又高揚了幾度。
「碰到妳們真開心啊,和我家那小子果然不一樣。現在是要去鋼琴才藝班嗎?」
雖然是毫無惡意的,但還是會讓人覺得不太舒服。比如說,為什麼前面用複數囊括了姐姐和自己,後面卻又限縮了範圍?
再說,誰家的小孩在學習什麼,明明整個鄉里都是知道的。武竹覺得對方分明是明知故問。
「是的,我正要去鋼琴教室,小竹也要去道館。」
姐姐跟著揚起一抹笑容。婦人聽見姐姐自然的補述,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接著刻意地乾笑幾聲掩飾過去。
──啊……好像是姐姐同學的媽媽……
看見那怪異的笑容,武竹想起了自己好像曾經在哪見過,應該是哪次在路上攔住母親的那些婆婆媽媽吧。總是一味讚美著姐姐,好像很懂姐姐的一切似的。
話說回來,她第一時間認不出來也沒辦法,因為相較於其他小孩,她們──或者其實只有姐姐──確實比較引人注目,主動打招呼的人太多,沒辦法全都記住。明明生活圈這麼小。
姐姐和婦人閒聊幾句之後才結束了對話,在婦人以「練鋼琴加油」作結,兩人才重新跨出腳步。沒錯,武竹和對方一句話也沒說,應該說不知道講什麼比較好呢,還是該說她壓根兒不覺得會有人來跟她說話。
「跆拳道要加油啊」的這種話,是不可能有人說的。
「道館是往右邊對吧?」
「嗯。」
不知道該歸咎於自己的口拙,還是姐姐的(過於)得體呢?
「那麼,我要往左邊囉,拜拜。」
在巷尾和姐姐道別,武竹看著從容離去的背影,不禁又有了那樣的想法。
實在太漂亮了。不論是她的人還是,更裡面的東西。
得體的應對也好,貼心的慰問也好,或是方才巧妙地將被排除了的她重新納回也好。完美而符合理想,但那些完全是出自於真心,而非單純的交際應答──這點武竹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就連作為最親近的妹妹,她也很難說出姐姐到底哪裡有破綻。
不管反覆多少次思考,最終還是輪回最初的結論──實在太漂亮了,不愧山丹之名。
「……啊,今天的上課地點在學校才對……」
頓了一下腳步,武竹折返回去。
走過的同一條路上,沒有人和她搭話。
02.
「喝!」
揮出最後一拳,女孩以右腳為支點,一個旋身回到了原位。
武竹藉著反覆的吸吐氣調整變得紊亂的呼吸。吐出的氣息和地下室的悶熱混合一塊,在半封閉的空間內惡劣地循環著。
在幾輪自主練習過後,武竹倚著牆坐了下來。在地下室的悶燒下,今天的練習似乎較往日更令人疲倦。她用垂掛在肩的毛巾擦去汗水,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
「那個新來的傢伙實在很拼命耶。」
「說是新來……也已經來了一陣子啦。不過一下子就拼到藍帶,真不簡單。」
雖然是自主練習的時間,實際在練習的人卻不是很多,有的人甚至就這樣在旁邊呆坐了半小時。武竹瞥了眼坐在她斜對面的兩人,他們顯然不曉得他們口中的當事人正聽著這段對話。
「說不定她會比教練的愛徒更早一步升上黑帶!」
「不──我覺得不可能啦。」
──那個人啊……
雖然頭一次聽到這奇怪的稱呼,但要問誰有機會升上黑帶,怎麼想也只有那個人吧。
拴開寶特瓶的瓶蓋,武竹往地下室的深處看去──在宣布自主練習後,教練就把大家口中的那個人給拖了過去。
說起來,她曾耳聞這間道館的自主練習全是因那個人而起。她不知道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事實上不管那個人在不在,每次課程的後半段都是自主練習時間,只有「教練會不會出現」的差別而已。
「……休息夠了,繼續吧。」
將寶特瓶和毛巾塞進圓筒背包內,武竹回到了習慣的位置,繼續方才未完的練習。雖然偶爾也想要練習對打,但這個時段的學生少有實力與她相當的。
武竹目前是藍帶,但其他學生普遍都是黃帶甚至白帶。當然,如果有心學習,她一點也不介意和不同色帶的人練習,可問題就在於沒有和她同樣積極的人。
至於那個人是紅黑帶,她僅有這樣的理解──不過不管是紅黑一線、紅黑二線還是紅黑頭,和她都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是接近頂點的人啊。
關於那人的事情,即使是她也略有耳聞,晉級的速度很快,打型的動作漂亮而有力,又因為時常接受教練的指導,在對打方面也有相當不錯的水準。
雖然她一次也沒看過。
雖然,她也不相信那麼不認真──那麼不想觸及專業──的其他同學,他們說的話到底有幾分值得信服。
不管如何,那些都不是她所能觸及的範圍就是了。
「喂,武竹。」
在武竹的動作回歸起手式時,忽然有人叫住了她。她轉過頭去,是剛才也在自主練習的學生,不過現在已經加入閒聊的行列。
「我一直很好奇……那個六班的武山丹啊,是妳的姐姐嗎?妳們的姓氏一樣。」
雖然沒有強調年級,不過考慮到名氣的話,這個小地方可能談論的武山丹也只可能是姐姐了。武竹頷首。
「天啊──那個幾乎可以說是校花的武山丹,她的妹妹竟然是我跆拳道館的同學!」
原本只是兩句話就可以結束的話題,卻因為其他人的介入而接續下去。
「真、真的假的?她會來接妳回家嗎?」
「你想幹嘛?」
「啊,不過──」最初叫住她的人頓了一下,「妳們姊妹倆……還差得真多呢。」
「很多人這麼說。」
語尾一落,學校的鐘聲鑽進狹小的通風口在室內迴盪,教練這才從黑暗的地下室深處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像是被疲勞轟炸過的男生。
聊天組的眾人紛紛站起,每個人都熱情地喊著「恭喜啊愛徒」、「今天真早啊」、「解脫的感覺如何」,讓沒搞清楚狀況的武竹是一陣錯愕。
不過她之前確實沒見過那個人準時出來,通常都只有教練一個人現身講幾句話,接著又掉頭回去。
教練抬手打斷眾人的瞎起鬨,稍微說了幾句話後便結束今日的課程。所有人揹起包包迅速離去,唯有武竹慢條斯理地收拾東西。
「今天是因為我晚點有事情要處理,才早點放你,懂嗎?」
「啊──嗯。」
在她的背後,傳來了教練無奈的叮嚀和那人不太情願的聲音。
──連教練都捨不得放棄練習啊,果真是教練的愛徒呢。
*
習慣了地下室的汗水與霉味,當武竹走上一樓時產生了來到不同世界的錯覺。在最近的廁所更換便服後,她將背袋放在洗手台緣,捧起清水洗去臉上已然乾涸的汗水。
『妳們姐妹倆……差得真多呢。』
用毛巾擦去餘留在臉上的水珠,武竹看著爬滿水痕的鏡子所照映出的自己,頭髮因為髮圈長時間的束縛而翹起不自然的弧度,雖然已經換下跆拳道服,那剛硬的氣質卻怎麼樣也無法抹去。
和姐姐大相逕庭。
用梳子沾了些水,武竹試著將頭髮梳直,但就算是和姐姐一樣的黑色半長直髮,卻沒有姐姐那討喜又惹人憐愛的氣質。
難道是顏色的關係?比起姐姐帶點褐紅的活潑顏色,她的卻是死寂的純黑。
如果剪短的話說不定還好些。
雖然覺得這樣的長度最適合,但是會被比較。
只要是有類似性質的東西,即便他們的本質相差再怎麼遠,都會被拿來比較──不論是怎樣的話語,裡頭總是包裹著比較。
所以她討厭和姐姐有任何相似之處。
「果然還是……」
武竹從背袋翻出剪刀,一手抓著與姐姐相似的頭髮,另一手控制著刀刃在髮間游移。
「──妳要剪掉嗎?」
這時她才注意到有個人站在她身後距離幾步的地方。鏡子反映出的那人還穿著跆拳道服,雖然沒有實際接觸,但她馬上認定對方是那個人──被大家稱為「教練愛徒」的那個男生。
「嗯。」
對於對方的搭理沒有多加理會,認為對方只是隨便開口的武竹背對著他,繼續手上的動作。
然而那人卻沒有離開,反而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真可惜……」
意料之外的評論讓武竹驚愕地回過頭去,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
「啊──抱歉,我只是在想,明明滿適合的……」
那人似乎也被武竹的反應給嚇了一跳,連忙澄清道。然而這對她非但沒有解釋功能,反而引起更大的不滿。
「和姐姐比起來,實在是差多了。」
「咦?武竹的姐姐很漂亮嗎……沒、沒事,抱歉。」
那個人順勢問了下去,卻引來武竹的怒視,馬上放棄詢問。
武竹手上的剪刀離開了烏黑的直髮,她轉向那人。那人見狀不對,往後退了一步。
「像你這種人,眼裡的世界果然不一樣。」
一字一字吐出,她瞪著面前的人。然而對方的臉上寫滿了困惑與不敢言,讓她的瞪視更加狠毒。
「不管你承不承認,別想忽視姐姐的完美。」
舉起的右手迫使對方再一次後退,但是最終武竹只是將剪刀放在洗手台上。靜默了會兒,她轉回身去,將馬尾束起。
「……妳不剪了啊。」
「喂,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看著鏡子反映的男孩身影,武竹忽略對方的疑問,反丟出了個問題。
對方「嗯?」了一聲,理所當然地回應道:「我們是同一間道館的,當然知道妳的名字啊。不過妳應該不知道我是誰吧?」
男孩抬起手,不過隨後又像是想到什麼,繞過了武竹轉開一旁的水龍頭將手洗淨。最後將手擦乾,他才重新伸手。
「我叫石弘寧,請多指教。」
2.5
「……我是知道你。」
「咦?有人講過我的事情嗎?」
「大家都叫你愛徒。」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