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差不多是牛肉湯同學知道阿京就讀哪所高中所花的時間。
回憶和室友相處的時光,總覺得事事都不順利,從一開始急於打好關係,披肩,乃至於生日禮物,沒有一件事做得好。
樓扳指數著換季的最後期限,如果再不送出去,就要等到下一個冬天了。
難道要等到下一個冬天嗎?
樓套上毛衣背心,雖然已經三月,但天氣還是有些不穩定。如果是還有些許涼意的今天,也許能試試看。
「樓。」
然而腳才剛踏出房間,就被室友開門攔截。看那裹著棉被從門簾探出頭的模樣,樓深深懷疑對方在房間門口埋伏許久。
但是他還沒準備好要怎麼說,也許還得花時間打個草稿,那就勢必要延到晚上才執行了。
「猜猜看,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段考前兩週。」
樓當然知道阿京不可能曉得他們學校的考期安排,但比起考試日程,對方更不可能因為另外一個日子叫住他。
「快考試了哦。」阿京帶著抱枕跟上樓的腳步,聲音透露一絲失望,隨即又恢復平常的語氣:「今天是圓周率日。如果你能背出小數點後十位,我就請你吃飯,怎麼樣?」
「三點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八九七九三二三八四六。」
「我還期待你能困擾一下。」
「說什麼呢。」
走到廚房按下電熱水壺的開關,樓把兩片吐司塞進烤箱,接著將冷水灌進玻璃水瓶中。
「那你想吃什麼?說說看吧。」
室友兩肘拄著流理檯面,在一旁悠閒地看著他執行每日任務,讓樓有點不自在。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東西,轉身邁開腳步把水瓶拿到玄關放好。
看到對方懷中的抱枕,就讓樓想起前幾天綁架馬來貘失敗的事情,那是僅次於七年級第一次段考所犯下的最大錯誤。
原本只是想把室友珍視的抱枕綁回房間作為報復,結果卻是不到半小時,就因為內心強烈的躁動而不得不歸還。當時看到室友一臉寵溺地看著他,或者其實是看著抱枕,樓就有種自己終究會搞砸一切的預感。
「不然你特別想要什麼?」
「要你加件衣服。」
阿京低頭看看自己的短袖運動衫,又看看小室友整齊的長袖制服加背心。
「但是,春天來了哦。」
「說什麼啊,今天還是有點涼吧。」
將烤好的吐司放到盤子裡,沖了一杯黑咖啡,樓看向時鐘的指針指在六點四十五分,才安心地啜了一口咖啡。
「不然今天讓你挑晚餐要吃哪家,這個總可以了吧。」
「阿京對圓周率日有什麼特殊情感啊⋯⋯」
樓斜睨了一眼不知為何心情很好的室友,突然把正要送進嘴裡的吐司抽了開來。「啊,我想到了。」
「嗯?」
「河濱公園⋯⋯吃完晚餐後,我想去走走。」
*
「我第一次經過就覺得,嗯,感覺很不一樣。」
「無機質感比想像得還重啊,那個地磚。」
「那是透水鋪面。雖然看起來人工感很重,但當初在整治時可是有帶入永續概念的哦。運用低衝擊開發工法,設置植生溝、植生過濾帶,還有水撲滿之類的生態工法⋯⋯」
腳下踩著才經過整治不久的河岸,細數著採用的工法,阿京講到一半轉過頭去,看見小室友懵懵懂懂的困惑模樣,趕緊打住話題。
「⋯⋯抱歉,我講太多了。」
看著那嚴肅又帶點歉意的神情,讓樓想起最初阿京給他的印象是難以捉摸的撲克臉,但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加,最近室友給他的感覺變得很不一樣。會為圓周率日這種日子而感到開心,藏不住笑容。
「沒關係,很少聽到阿京講得這麼起勁。」
「起勁⋯⋯」
晚餐吃了慣例的那家排骨飯,白天就開始的雨勢漸緩,兩人依照早上的約定,來到公寓附近的河濱公園。那是以一條剛整治不久的河川為中心的藍帶水岸,兩側階梯狀的護岸勾出蜿蜒的線條,中間有幾處石磚鋪成的小徑供人通行。
到了夜晚,在點點燈光的綴飾下,成了非常熱鬧的風景。
「來走走也不錯啊,尤其是,明天是星期五——」挺直背脊伸展筋骨,阿京長吁了一口氣,「但考試是每天都有的吧?沒問題嗎?」
「沒關係,在學校唸完了。」
樓反射性往背後摸去,才想到現在並沒有把書包背在身上,又把手收了回來。
預想到晚上回家會靜不下心念書,他把今天的讀書進度都提前在學校完成,所幸早上還能集中精神,否則,他就得上網搜尋輸家更下面的位階要如何稱呼了。
不過也因此,他完全忘記要擬草稿的事情,甚至連打算要送出去的披肩都找不到理由帶出來。
「其實我曾經想過,如果有個弟弟,想每天和他出來玩。」
阿京忽然低聲說道。
樓跟著室友的視線看去,一對小兄妹走在兩人前方不遠處,他們手拉著手在空中劃出一個又一個大圓,一邊高聲唱著從沒聽過的自創歌曲。
這對一直以來都埋首於教科書的樓來說是相當陌生的景象,室友應該也是如此。
「阿京想要弟弟啊。」
那對小兄妹突然鬆開彼此的手,在草坪上嬉鬧追打。看著小兄妹打打鬧鬧的模樣,樓想起跨年時和妹妹在賣場的冷藏櫃前爭執要買哪種肉,也許當時在一旁看著的阿京也在想同樣的事情。
「兄弟姐妹都很好啊,但我都出生了,當然不可能有兄姊。」阿京淡淡地笑,「聽到別人有手足,我都滿羨慕的。」
話題突然停了下來。
樓撇過頭去,見室友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他跟著安靜了一會兒,說:「你羨慕別人有手足,和我與手足的實際關係如何是兩回事。允紹沒有不好,我也一直都知道。」
「這個話題可以繼續嗎?」
「⋯⋯嗯。」雖然沒有到抽痛的程度,但胃部已經開始有些異樣。樓雙手抱胸,作為按住上腹部的替代方案。「回顧以前的事情,其實允紹對我並不差,但一直以來的壓力來源,確實都跟他有關。壓力⋯⋯
「奇怪⋯⋯稱得上是壓力嗎,我突然不能肯定⋯⋯」
隨著疑問湧現,樓停下腳步,望著腳下的淺色舖面。他始終沒懂弟弟亂動自己筆記本的原因,也沒有去質問對方,但要問為什麼不去瞭解,他也給不出個理由。明明是追根究底的個性。
在那之後,弟弟七年級時的第一次段考成績出來,在那之後——
「樓?」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落後了一段距離,樓趕緊跟上室友的腳步。
「話題還是結束了吧。」
「不,我真的沒關係。」
雖然樓主張自己的狀況不會受到影響,卻仍然遭到否決。他原本想無視對方的好意說下去,但阿京忽然打斷他指向一旁的小廟——那似乎被阿京當作散步路線的標示——兩人才注意到他們早已走出超過河濱公園的範圍。
他們又走過一排樸素的鐵欄杆,直到下一座橋才從河川的另一側折返回去。
一條從未走過的路徑,總會讓人產生返程所耗費的時間比去程還短的錯覺。樓看著未整治過的護岸,突然有了今天即將結束的強烈意識。
「阿京。」
「是。」
為什麼突然挑了感覺這麼正經的應答。儘管知道對方大概只是隨便應聲,樓還是無法克制地緊張起來。
「跨年的時候,小橙來玩了對吧。」
「嗯⋯⋯」
「先,請先不要想小橙的話題可不可以講。」
看對方的表情就知道他在顧慮這件事情,樓突然懷念起室友面無表情的日子。
阿京連忙應了兩聲,為表示自己的誠意還刻意傾過身貼近一旁的小室友。
「那時我請小橙買了披肩給你。」突然縮短的距離讓樓覺得說起話來比往常更加困難,但他仍然試著掩飾慌亂,說了下去:「雖然現在知道阿京你不喜歡收禮物,但我果然還是想把他交給你。」
他看著自己的雙腳踩在由磚塊拼成的道路上,不敢抬頭。
不敢抬頭看對方現在究竟帶著怎麼樣的神情,樓只能死命抓著對方的外套袖子。春天來了,但好險他還穿著長袖,好險還穿著長袖。
「嗯⋯⋯」
「呃,因為對我來說具有某種儀式性。雖然,雖然你根本不用理會。
「但,如果你還是不肯收下,我希望至少用其他方法作為替代,像是,呃⋯⋯」
「樓——」
一旁的人拉長尾音,打斷樓的話語,也讓他停下了腳步。樓看著自己被反手抓住的手臂,前方的人拉著他走到不遠處的石椅,坐了下來。然而樓卻沒有坐到阿京旁邊,而是站在石椅旁倚著鐵欄杆。
阿京試著拉拉樓的外套衣襬,卻怎樣也無法撼動對方的決心,最後只好作罷。
「倒也不是完全不收,但我想先問,為什麼想送我東西?」
既然沒辦法把對方拉過來,阿京只好一腳跨到石椅的另一側坐下,和小室友一同看著河川。「之前可以理解是我的冬衣很少,不過現在應該不一樣吧?」
春天了。
樓回過頭去望著室友,張開口,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又悶悶地轉回去。
「我現在不能說。」
「嗯⋯⋯那什麼時候可以說?」
「⋯⋯考完試,最快也要等我考完。」
考完試。阿京跟著複述一次,由於對方給出的時間過久,他直覺認為應該等到明年再說;然而對方在今天提到這件事,想必不希望把送禮的事情拖到那麼久遠以後。
而且把時間這麼明確地訂在考完試後,對小室友而言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阿京沉吟半晌,站了起來。
「我有個折衷的方案。」
他將身子前傾趴上欄杆,並把目光投向旁邊的樓。樓在自己動作後,為了避免撞到手肘,主動把雙臂交疊起來。
「因為我不想無故收禮——先把披肩收在我這裡,等到考完試後你把理由說出來,我再想想要不要收?雖然那就是明年的事了。」
樓沈默不語,從褲子口袋中掏出手機,看著上頭的倒數日曆。果然還是想今天就送出去,但他也明白對方已經作出讓步,再要求下去就等同於無理取鬧。
還有三百一十七天,還要等三百一十七天。
試圖想像三百一十七天後的日子,樓忽然瞄到時鐘下面的日期,立刻挺直了身離開欄杆。
「⋯⋯啊!」
「怎麼了?」
「不行⋯⋯!」樓猛然拉住阿京的袖管,說:「雖然是我說等到考完試⋯⋯但是萬一這段期間阿京你做了什麼的話,我會沒辦法把那件事情告訴你的。」
連帶的,那條披肩也會在一年後被退回來。不對,那時候披肩就已經不是重點了,樓大力搖頭。
阿京一臉困惑地看著小室友,「我做什麼事情會造成那種結果?」
但他依然維持沉默。
「還是現在就告訴我?」
樓咬著下唇死命盯著室友,這個動作馬上被制止,緊張之際他快速用袖口往嘴邊一抹,沒有想太多。
「不⋯⋯在,在那之前⋯⋯請你,」
先是支支吾吾地開口,樓深吸一大口氣,雙手大力地抓住阿京的手臂,喊道:「請你好好地看著我直到考試最後一刻!」
說出來了。
雖然是曖昧不明的話語,但說出來了。
樓微微喘著氣,注意到兩手抓著東西的實感,快速抽開手,向後退了兩步。
接著,他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阿京睜圓著眼呆愣在原地,原本被他抓住的手臂仍懸在原處。
不行了。
果然還是搞砸了,樓緊緊揪著胸前的衣料,想要轉移話題,當作沒這回事,想要轉身拔腿就跑,但他並不希望這麼輕易地模糊心情,把這件事情當成玩笑。
「⋯⋯所以橙她才這麼說啊。」
「⋯⋯小橙?」
在進退維谷之際,阿京突然恍然大悟開口,卻讓樓由緊張轉為一臉茫然。他完全沒有妹妹和室友說了什麼的印象,妹妹後來更沒有向他提過這件事情。
「嗯,說要我好好看著你。」阿京一手掩著嘴像是想掩飾笑意,但仍然藏不住揚起的嘴角,連聲音都比往常上揚了一些。「怎麼說呢,果然是兄妹啊,連說法都一樣。明明以樓的程度來說,只要不受外界影響就沒問題的。」
樓仍然沒了解狀況,只是困惑地點點頭。
「別擔心,直到你上考場前,我都會好好顧著你,不會讓你再發生考試失常的問題了。」
「嗯⋯⋯嗯?」
雖然不知道妹妹究竟說了什麼,但聽到這裡,樓覺得這之間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正想出聲打斷對方的話,卻因為那突然伸過來蓋在他頭上的手而不敢動彈。
「雖然我沒有厲害到可以解決你的所有困難,但是——」
阿京揉著他的頭髮,不像講話的聲音那般輕柔,卻也沒有到會弄痛人的程度。
「不管是帶著准考證參加哪一場考試,被迫和親戚家人聚會,或是在廣闊的麥田奔馳,就算在雨中,我也會在一旁守望。」
好靜。
樓緩慢地鬆開揪著外套的手,靜靜聽著室友用沉穩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出鼓勵的話語。彷彿連四周的雜音都消失了,連同心中的焦慮一掃而空。
雖然總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但是,他覺得還是先停在這裡就好。
「阿京意外地很會擺哥哥架子。」
「呼呼,是嗎?有像哥哥嗎?」
那大概是他一直想聽的話吧。見室友笑得開懷,樓先是嘆了一口氣,最後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像拿到糖的幼稚園小朋友。」
兩人沿著河川漫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毫無交集的話題,不知不覺已經看見河川整治的終點處。他們在斑馬線前停下腳步,樓看著對面完全不同的光景,就知道那是最後一段路了。
彷彿走過那段路,今天真的要結束了一般。
「看得到月亮耶。」
阿京用手肘頂了頂樓的手臂,要對方跟自己一起抬頭看向夜空。雖然仍有幾片雲朵遮掩,但仍能看到半圓的月亮。
「嗯,是上弦月。」
姑且先把地球科學放在一邊。
可惜是在充滿光害的都市,不然樓也很想試著說說看。在一個星子清晰可見,月亮格外奪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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