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一是扁扁的圓形，二是伸縮的方柄，三是最常見的黑色塑膠柄鑰匙。三把對應不同門鎖的鎖匙，明明個別拿起來沒有特別感覺，串在一起時卻變得莫名沉重。
男孩趴在餐桌上，手裡握著沉甸甸的鑰匙，心情彷彿也跟著沉悶起來。
雖然放在書包中並不會造成多餘的負擔，但，如果可以的話，男孩還是希望能有人和他分攤鑰匙的重量。
「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不知道為何沒有聽見開門聲，男孩從桌面爬起時男子已經站在餐桌旁，他連忙改以跪姿伸手接過了紅白色條紋的塑膠袋，搖了搖頭。
「小心很燙，」男子提醒，又補充：「今天也是咖哩飯，可以嗎？」
「嗯。喜歡。」
其實吃什麼也無所謂。
男孩的嘴角微微上揚，把塑膠袋裡的東西一一拿出，接著起身走到廚房準備餐具。
由於是和昨天一樣的晚餐內容，所有需要的餐具都還晾在後陽台的瀝水架上。男孩捧著疊在一起的碗公和湯匙走回餐桌，父親仍站在桌旁，兩手探進背包似乎在翻找什麼。
「小京喜歡什麼顏色？」
男子忽然抬頭。
男孩愣了一下，搖搖頭，小心翼翼地將咖哩醬倒入碗公中。從父親的問法可以猜測到有什麼即將來臨，但總比什麼都沒問來得讓人舒服。
「沒有特別喜歡的嗎⋯⋯」
再度抬起頭時，男孩看見父親正從背包的前袋掏出一個橙色的東西，左翻右看。
「嗯。」
他放下盛裝咖哩醬的塑膠袋，朝父親伸出了雙手。
男子的神情有些詫異，但仍然將那東西遞給睜大雙眼的男孩，「這上頭什麼都沒畫呢，你想要嗎？」
「要。」
以兩手把東西接了過來，那是一條橙黃色的帶子，前端是幾個銀環串成的鑰匙圈；表面有點滑滑的，但兩側卻是凹凸不平，摸起來甚至有些刺人。
一如父親所言，那條帶子的表面沒有其他圖案或花樣，只有織帶本身的紋路，但男孩卻摸著上頭的紋路，傻乎乎地笑了。
男孩將熱騰騰的晚餐晾在一旁，低頭和織帶進行一番纏鬥，急著將它綁上鑰匙圈，雙頰都變得紅撲撲的。
坐在對面的男子將這個畫面看在眼裡，不禁莞爾一笑。
「話說回來，小京很久沒主動說想要什麼東西了。」
男孩仍繼續嘗試將織帶綁上鑰匙圈，只是動作越趨緩慢。
「⋯⋯嗯。」
好不容易將織帶綁上，男孩搖了搖頭，將一大串鑰匙緊緊地握在手中。
並不是沒有想要的東西，只是隱藏心思的能力越來越得心應手。
況且，想要有人分擔鑰匙重量的事情，即使說了出來也無法實現，所以他拼死也要對父親隱瞞。
／之六
沒有特別喜歡兔子蘋果的事情被注意到了。
男孩看著叉起的蘋果塊，殘留少許蘋果皮的弧面上有兩道刀痕，切成近似三角形的形狀。
那是切兔子蘋果的其中一個步驟。父親以為自己會喜歡所以曾經試做了一次，但也只做了那麼一次。
不喜歡芒果的事情被注意到了。
早上一起去大賣場買東西時，父親一聽到麵包區叫賣甜甜圈的聲音後，馬上就放下手中的芒果。
以及，想要那個抱枕的事情，也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注意到了。
父親察言觀色的能力，遠遠超越男孩的藏匿技巧。
男孩輕輕撫摸著從肩頸垂下的抱枕，由於長形抱枕的枕心是顆粒狀的，因此得以像圍巾那樣的掛在脖子上。
他自認那時沒有表現得太過奇怪，雖然確實多摸了那抱枕一會兒，但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個素色靠墊的時間更長。
是哪裡露出破綻了？
又是什麼時候跑回去買的？
男孩將叉子靠在盤緣，想著乾脆直接告訴父親他不喜歡這個抱枕，不想要，不需要⋯⋯但無論怎麼修飾說法，都與他的實際想法相悖。父親對於他喜好的猜測沒有絲毫偏差。
雖然世界上沒有讀心的魔法，父親卻仍然持續實現他的願望，察言觀色的能力一天比一天強大，令人毛骨悚然。
「小京？」
拖鞋的聲音逐漸逼近，男孩趕緊將抱枕拿下放到一旁，想伸手拿起餐具，卻一個不慎讓叉子撞上瓷盤，發出喀啦的聲響。
「我以為你在午睡呢，想說房間裡怎麼沒有人。」
戴著厚重眼鏡的父親走近，朝男孩伸出了手。視線因為父親的大掌而蒙上陰影，男孩低垂下頭，死命咬著叉子的尖端，彷彿不這麼做就會立刻逃離現場。
那隻大掌揉了揉他的頭髮。肯定是彎眼笑著的，因為看過好幾次。
「⋯⋯想睡了。」
「那就快去睡吧，東西放著就好。」
男孩微微點頭作為回應，把叉子架在盤緣，抱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長型抱枕，回到房間躺上了床。
用棉被裹著蜷起的身軀，男孩閉眼貼著馬來貘的抱枕，告訴自己千萬別睜開眼睛。
彷彿只要睜開眼，和他對上視線，所有想法都會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所以千萬別睜開眼睛。
沒有喜歡兔子蘋果的事情被知道也沒關係，不喜歡芒果的事情被知道也沒關係，想要長型抱枕的事情被知道也沒關係。但是，喜歡抱枕可以緊緊環抱著自己的感覺，千萬別讓他知道。
「別給父親添麻煩了」，雖然忘記是哪個人對著他說的。
在那個三人沙發再也坐不滿的日子。
／之七
「這樣啊，所以最後你決定的是這所嗎？」
當父親拿著寄到家裡的錄取通知時，只是淡淡說了這麼一句。
擺在茶几上的其他通知信件已經全數被撕開，寫在封面的每一個寄件地址，都陌生得讓人難以想像其生活環境。
沒有任何一所學校的所在縣市與收件地址吻合。
「嗯。」
少年輕聲回應。
在考完學測後，鬧家庭革命的事情時有所聞，他雖然知道父親對自己的選擇不會有任何意見，但這麼平淡的反應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不過想一想，又有什麼好意外的呢，他們的關係本來就不同於其他親子。
「坐吧，先把書包放下。」
父親把一旁的圓凳拉近，接著將眼鏡向上一推，瞇眼看著信件封面上的寄件人署名，苦笑了笑：「這個系所要學些什麼東西？要不要先去找個地方補習？」
「不用了，別浪費錢。」
依循父親的指示放下側背包，少年坐在圓凳上抓了兩下後腦，看起來頗不自在。
「好吧，那今晚來吃披薩吧。」
「就說了別浪費錢啊。」
儘管他這麼說，父親仍然固執地打開瀏覽器，進入了披薩店的官方網站，當真研究起來。「然後給你買個新抱枕吧，那一隻睡覺的也十幾年了。你想要什麼口味？」
少年嘆了口氣，最後還是拉著圓凳靠近電腦螢幕。
「原本的還可以用。」
「那就再多買一隻，還是買其他東西也好。」父親一邊移動著滑鼠，忽然回過頭去，「老爸很久沒給你買東西，都不知道現在你喜歡什麼了。年輕人流行什麼我也不懂。」
「那就那個吧，夏威夷。」
少年指著菜單最後一欄的口味，語氣平得像是在討論某件稀鬆平常，一點也不值得讓人興奮的事情。
然而父親立刻否決他的提案，改將排在菜單第一位的披薩加入了清單。
「老爸討厭鳳梨，點這個吧。另外一個口味讓你選。」
「⋯⋯不然那個吧，夏威夷上面那個。⋯⋯啊，等等。」
是提供給素食者的口味，少年隨後才注意到這點，又伸出手往上移動三行，直到口味的名稱後面沒有綴上「奶素」兩字。不過寫在最尾端的數字還是向上爬了一些。
「阿京。」
將注意力移到父親身上，少年看見他靜靜地望著自己，臉上帶著苦笑。
「我啊，我希望你過得像其他孩子一樣好。」
少年愣了一下，隨即把視線移回電腦螢幕上。
也許自始至終什麼也沒隱瞞住。
丟棄所有不必要的東西，不留任何能暗示喜好的線索，以淡漠的態度凍結本意，拉開和父親的距離，目的都被父親看在眼裡。到頭來都是徒勞無功。
想要一雙沒有破洞的新襪子，或是再厚一點的棉被，現在想想都已經是小事，即使被知道也無所謂。
然而想說的事情，還是被反射性地藏匿起來了。已經錯過了說出「想要手足」的最佳時機，現在卻依然重蹈覆轍。
「燻雞好了，你吃吧？」
「好吧。老爸還是希望你不要一直看價錢。」
「不用再這麼做了」，如果能像父親一樣把想說的事情說出口，也許還有彼此妥協的餘地。但直到說出口前，仍然只是個假設。
沒有特別喜歡兔子蘋果的事情被注意到了。
男孩看著叉起的蘋果塊，殘留少許蘋果皮的弧面上有兩道刀痕，切成近似三角形的形狀。
那是切兔子蘋果的其中一個步驟。父親以為自己會喜歡所以曾經試做了一次，但也只做了那麼一次。
不喜歡芒果的事情被注意到了。
早上一起去大賣場買東西時，父親一聽到麵包區叫賣甜甜圈的聲音後，馬上就放下手中的芒果。
以及，想要那個抱枕的事情，也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注意到了。
父親察言觀色的能力，遠遠超越男孩的藏匿技巧。
男孩輕輕撫摸著從肩頸垂下的抱枕，由於長形抱枕的枕心是顆粒狀的，因此得以像圍巾那樣的掛在脖子上。
他自認那時沒有表現得太過奇怪，雖然確實多摸了那抱枕一會兒，但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個素色靠墊的時間更長。
是哪裡露出破綻了？
又是什麼時候跑回去買的？
男孩將叉子靠在盤緣，想著乾脆直接告訴父親他不喜歡這個抱枕，不想要，不需要⋯⋯但無論怎麼修飾說法，都與他的實際想法相悖。父親對於他喜好的猜測沒有絲毫偏差。
雖然世界上沒有讀心的魔法，父親卻仍然持續實現他的願望，察言觀色的能力一天比一天強大，令人毛骨悚然。
「小京？」
拖鞋的聲音逐漸逼近，男孩趕緊將抱枕拿下放到一旁，想伸手拿起餐具，卻一個不慎讓叉子撞上瓷盤，發出喀啦的聲響。
「我以為你在午睡呢，想說房間裡怎麼沒有人。」
戴著厚重眼鏡的父親走近，朝男孩伸出了手。視線因為父親的大掌而蒙上陰影，男孩低垂下頭，死命咬著叉子的尖端，彷彿不這麼做就會立刻逃離現場。
那隻大掌揉了揉他的頭髮。肯定是彎眼笑著的，因為看過好幾次。
「⋯⋯想睡了。」
「那就快去睡吧，東西放著就好。」
男孩微微點頭作為回應，把叉子架在盤緣，抱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長型抱枕，回到房間躺上了床。
用棉被裹著蜷起的身軀，男孩閉眼貼著馬來貘的抱枕，告訴自己千萬別睜開眼睛。
彷彿只要睜開眼，和他對上視線，所有想法都會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所以千萬別睜開眼睛。
沒有喜歡兔子蘋果的事情被知道也沒關係，不喜歡芒果的事情被知道也沒關係，想要長型抱枕的事情被知道也沒關係。但是，喜歡抱枕可以緊緊環抱著自己的感覺，千萬別讓他知道。
「別給父親添麻煩了」，雖然忘記是哪個人對著他說的。
在那個三人沙發再也坐不滿的日子。
／之七
「這樣啊，所以最後你決定的是這所嗎？」
當父親拿著寄到家裡的錄取通知時，只是淡淡說了這麼一句。
擺在茶几上的其他通知信件已經全數被撕開，寫在封面的每一個寄件地址，都陌生得讓人難以想像其生活環境。
沒有任何一所學校的所在縣市與收件地址吻合。
「嗯。」
少年輕聲回應。
在考完學測後，鬧家庭革命的事情時有所聞，他雖然知道父親對自己的選擇不會有任何意見，但這麼平淡的反應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不過想一想，又有什麼好意外的呢，他們的關係本來就不同於其他親子。
「坐吧，先把書包放下。」
父親把一旁的圓凳拉近，接著將眼鏡向上一推，瞇眼看著信件封面上的寄件人署名，苦笑了笑：「這個系所要學些什麼東西？要不要先去找個地方補習？」
「不用了，別浪費錢。」
依循父親的指示放下側背包，少年坐在圓凳上抓了兩下後腦，看起來頗不自在。
「好吧，那今晚來吃披薩吧。」
「就說了別浪費錢啊。」
儘管他這麼說，父親仍然固執地打開瀏覽器，進入了披薩店的官方網站，當真研究起來。「然後給你買個新抱枕吧，那一隻睡覺的也十幾年了。你想要什麼口味？」
少年嘆了口氣，最後還是拉著圓凳靠近電腦螢幕。
「原本的還可以用。」
「那就再多買一隻，還是買其他東西也好。」父親一邊移動著滑鼠，忽然回過頭去，「老爸很久沒給你買東西，都不知道現在你喜歡什麼了。年輕人流行什麼我也不懂。」
「那就那個吧，夏威夷。」
少年指著菜單最後一欄的口味，語氣平得像是在討論某件稀鬆平常，一點也不值得讓人興奮的事情。
然而父親立刻否決他的提案，改將排在菜單第一位的披薩加入了清單。
「老爸討厭鳳梨，點這個吧。另外一個口味讓你選。」
「⋯⋯不然那個吧，夏威夷上面那個。⋯⋯啊，等等。」
是提供給素食者的口味，少年隨後才注意到這點，又伸出手往上移動三行，直到口味的名稱後面沒有綴上「奶素」兩字。不過寫在最尾端的數字還是向上爬了一些。
「阿京。」
將注意力移到父親身上，少年看見他靜靜地望著自己，臉上帶著苦笑。
「我啊，我希望你過得像其他孩子一樣好。」
少年愣了一下，隨即把視線移回電腦螢幕上。
也許自始至終什麼也沒隱瞞住。
丟棄所有不必要的東西，不留任何能暗示喜好的線索，以淡漠的態度凍結本意，拉開和父親的距離，目的都被父親看在眼裡。到頭來都是徒勞無功。
想要一雙沒有破洞的新襪子，或是再厚一點的棉被，現在想想都已經是小事，即使被知道也無所謂。
然而想說的事情，還是被反射性地藏匿起來了。已經錯過了說出「想要手足」的最佳時機，現在卻依然重蹈覆轍。
「燻雞好了，你吃吧？」
「好吧。老爸還是希望你不要一直看價錢。」
「不用再這麼做了」，如果能像父親一樣把想說的事情說出口，也許還有彼此妥協的餘地。但直到說出口前，仍然只是個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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