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撐著鋪滿白色磁磚的牆壁,無視流水落到磁磚地面發出的啪噠啪噠聲響,桃綺樓看著由自己口中吐出的一大口水,混入水龍頭的流水中進入排水孔,停了一會兒又把手掌拱成淺碟狀接幾口清水,希望能消除口腔的異味。
不行了。
沒有褪開袖子察看手錶的餘裕,他一邊漱著口,試著揣測現在的正確時間。也許是八點左右。
第二章的第二小節還沒有複習完畢,原本打算趁著早自習再把考試範圍翻過一遍,實際上卻是七點五十的鐘聲未響,人就已經待在洗手間走不出去。
肯定是來不及了。
到時候只能憑藉昨晚的印象,見招拆招。
真不該特地把最不熟的題型留到這個時候。
桃綺樓的腦中盡是關於段考的事情,由於是升上國中一年級以來的第一場大型考試,怎麼想也不能掉以輕心。這既是檢視自己一個半月以來的讀書成果,也是試探自己在整個班級,甚至整個學校的等級。
原本安靜的走廊上開始傳出嘈雜的聲響。班導師前一天才吩咐過,考試前十分鐘開始換座位,換完座位可以離開教室處理其他事情,看來現在的時間和他推算的差不多。
再十分鐘就要考試了。
以現在的身體狀況,桃綺樓沒有把握能維持原本的水準參加考試。早知道就去保健室⋯⋯不。
如果去保健室的話就不能參加考試了。不能參加考試的話就沒有分數了。過去從來沒有缺考的紀錄,他也不知道這所學校有沒有讓人補考的機制,為了避免任何差錯,還是別去保健室得好。
「上場吧⋯⋯」
吃力地將顫抖的手移到出水口下接了點清水,潑到臉上作為讓頭腦清晰的儀式,桃綺樓擦去額上不知道是自來水還是冷汗的汗滴,最後關上水龍頭。
O月X+2日 PM 6:50
身體的狀況並沒有因為段考結束而好轉,也許是需要更多的時間讓身體復原,也許是因為考試完後就馬上發考卷的緣故。
桃綺樓緊抓著手中的資料夾,平滑的塑膠表面上沾著非常細小的水珠,他在發現之後趕緊抽了張衛生紙將資料夾擦乾,接著讓雙手往褲管一抹,低頭看了看發紅的手掌。
「⋯⋯小樓哥?」
「小橙。」
門口突然傳來帶著膽怯的小小聲音,桃綺樓轉過頭去,妹妹正站在門外憂心地望著他。他本想上前迎接,對方卻在他有了動作的下一秒立刻衝進房內,把他推回椅子上。
「小樓哥,你還好嗎?晚餐也沒吃多少⋯⋯」
「我沒事。」
「但你的臉色很蒼白,已經好幾天了吧⋯⋯」
推算起來確實如此。
桃綺樓大概在考試前一周就覺得身體微恙,然而當時只在乎讀書的進度而忽略了這件事,當他注意到事情的嚴重性時,人已經渾身發冷,站在馬桶前嘔了一陣。
然而他不打算提這件事情,造成妹妹不必要的擔心。於是他轉而說起其他話題。
「你的新衣服真好看。」
那是桃綺樓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
今天早上妹妹穿著黃色水玉的翻領襯衫搭酒紅的中長裙跑進房間,原本想獲得他的一番稱讚,但在看到他的臉色後,本堆著笑容的臉立刻垮了下來。他很後悔在妹妹買新衣的時候身體出狀況,儘管那不是他自願的。
桃天橙愣了一下,忍不住皺眉,「小樓哥,現在還在說這種無關的事情⋯⋯」
「阿樓?」
房間突然響起第三人的說話聲,聽見那個聲音,原本幾乎要瞇起眼的桃綺樓立刻傾身讓後背離開椅背,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進屋的人和妹妹有相似的面容,身高也相差無幾,不過仍能從髮型和衣著分辨兩人。他把放著陶瓷鍋的托盤端到書桌上。
「好點沒?」
「允紹⋯⋯父親回來了嗎。」
看到弟弟站在面前,桃綺樓覺得好不容易舒緩的胃部又開始揪在一起。
「還沒啊,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吧。」
桃允紹張開手掌以大拇指壓住曲起的中指,毫不留情地往哥哥的額頭上一彈。這個動作沒讓桃綺樓吭任何一聲,倒是一旁看著的桃天橙發出一聲驚呼。
「看你沒吃東西,黃阿姨煮了一點白稀飯要我端來。我看你的臉都比稀飯要白啦。」
「允紹!別在這種時候欺負小樓哥!」
桃天橙厲聲責備,又轉向額頭發紅的哥哥。「小樓哥,還是吃點東西吧。」
「我不想吃⋯⋯」
胃痛導致沒有食欲是事實,但考試成績占了更大部分,這種事情當然不能說。桃綺樓往桌上的資料夾瞥了一眼,一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原子筆,另一手往書架上的筆記本伸去。
他的動作馬上被弟弟制止。
「我說你啊,考怎樣先不要管啦,你趕快把稀飯吃一吃去睡覺,老爸那邊晚點我來跟他說。」
桃綺樓怒目看著對這件事輕描淡寫的弟弟,桃允紹這傢伙肯定不知道放在資料夾的考卷究竟寫了什麼分數,否則也不會說出這種風涼話來。
「說什麼傻話⋯⋯啊!」
揮開弟弟的手,桃綺樓打算再次抽出筆記本,整個人卻突然被轉了個方向,開始滑動。桃允紹推著他所坐著的滑輪椅移動到床鋪旁,粗魯地將他推上床去。
「阿橙,你幫阿樓弄稀飯。」
桃允紹一聲令下,轉過頭去把桃綺樓推至貼牆,拉開鋪得整齊的棉被,再把人拉回床鋪的正中央,唰的蓋上棉被。
「喂。真的不用⋯⋯」
「吃吃吃!黃阿姨說不能把稀飯原封不動拿回去。」
弟弟的個性向來強勢,在弟妹兩人的聯手合作下,桃綺樓最後只能乖乖就範。勉強地吃了一小碗白稀飯,枕著柔軟的大枕頭,桃綺樓的意識逐漸模糊。在他闔上眼前,想到自己好像有段時間都沒能好好躺下來。
O月X+3日 AM 7:00
早上依然是被胃痛疼醒。所幸今天是星期六,這麼想著,桃綺樓一手按著上腹部,另一手掀開棉被的一角下了床。
走近書桌,看見所有的段考考卷已經被翻了出來,桃綺樓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刺了一針。考卷放在資料夾上方,用上學時帶的水壺壓著,他輕輕翻開最上方的那張考卷,只要一在腦中試圖猜測昨天的狀況,胃就開始翻騰,連視線都開始搖晃。
但既成的事實是無法抹滅的。
桃綺樓這個人果然已經不行了。
不用思考,允紹的成績絕對沒有問題,兩人在不同學年的成績也沒辦法並列比較。然而,允紹未來也不可能考出這種成績的,他肯定。
桃綺樓註定是個輸家。
肯定這個事實意外地冷靜,他伸出食指把書架中的筆記本勾了出來,翻開寫著七年級的那一頁,正要提筆寫下那悽慘的數字,卻發現原本應該讓他填寫段考成績的地方被塗了一整排黑。
「誰⋯⋯」
桃綺樓伸指往上頭一抹,仔細觀察線條的筆順。那是由許多直條構成的黑色橫線,使用的大概是原本就插在筆筒中的黑色麥克筆。
他有記錄成績的習慣。這是幾乎全家人都知道的事情,然而有誰會刻意破壞他的表格,不用多想,馬上就鎖定了對象。
桃允紹,昨天阻止他拿出筆記本的傢伙。
時間是七點五分,雖然對假日而言略早,但家人應該都起床了。桃綺樓將整套睡衣換下,一邊扣起袖口的鈕扣,一邊往餐廳移動。
雖然胃痛依舊,但他覺得腳步比昨天輕盈許多,能睡個好覺竟然也要歸功於那個兇手,想來就覺得諷刺。
「允紹——」
然而桃綺樓走到餐廳時卻立刻噤聲,即將跨出的腳步硬生生卡在半空中,彷彿時間在瞬間凍結了一般。
平常應該是全員到齊的餐桌,桌面上雖然擺著五人份的早餐,今天卻只有坐在餐桌窄邊的父親一人。連負責打理事務的黃阿姨都不在。桃綺樓不自覺地收緊拳頭,簡直想直接轉身躲回房間,但他知道這並不被允許。
實在想不出輸家以下的位階是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向把目光投了過來的父親行禮。
「……父親,早安。」
不行了。
聲音在顫抖。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允紹那傢伙,絕對可以抬頭挺胸和父親打招呼,畢竟他本來就是個受人愛戴的傢伙,或者因為他的個性本來就很討喜,所以才能自信地面對父親。
「吃飯。」
還以為父親會直接切入正題盤問成績的事情,這樣的反應出乎桃綺樓的意料,不過即便父親真的如平常一樣對他的成績指指點點,現在的他也沒辦法完美應對。
他擠出一點聲音作為回答,拉開離父親最近的位子坐了下來。
「身體怎麼了?」
準備拿起玻璃杯的手抖了一下,所幸沒有讓牛奶噴濺到外頭。他還以為父親終於要提段考的事情,甚至因為不是親自交出考卷而責備他,然而這個話題其實也沒好到哪去。
桃綺樓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回應。
「沒有,只是沒什麼食慾。」
「我聽說你在學校吐了,允紹跟天橙也說你胃痛已經一段時間。」
「⋯⋯」
扶著玻璃杯的手抽了回去。
果真是把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去。本來不提身體出狀況的事情,除了不讓人顧慮,為的就是避免傳到父親耳裡;讀書時間控管不好導致熬夜著涼,忽略身體狀況⋯⋯信手拈來就有好幾個理由,要他接受審判。
桃綺樓咬著下唇,不敢抬頭看看父親現在到底露出怎樣的神情,更不敢言語。是要承認自己弄壞身體了,還是找個謊言搪塞過去,他覺得兩條路都不會改變父親對自己的看法。已經不行了。
「停了。」
不知道隔了多久,父親突然開口。然而他沒有意會到父親指的是什麼。
「吃點東西,晚點去給醫生看看。」
「⋯⋯是。」
在那之後,父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沉默地啜飲著黑咖啡。
他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
實在是,不記得了。
不行了。
桃綺樓按著上腹部,再一次拿起玻璃杯,沒注意到杯緣留下了赤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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