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逛完夜市一圈時，外套口袋裡的手機已經不再震動。
趁著等待同伴的時間，樓掏出手機，猶豫到底要不要現在查看未接來電，還是索性完全不理會。畢竟今天早上收到弟弟的簡訊時，他就已經告訴對方自己今天有事了。
雖然最初他也擔心在外頭活動有碰到弟弟的可能性，但後來想一想，這個城市這麼大，應該不會這麼巧碰上才是——特別是受到同一個家庭的耳濡目染，弟弟應該也不習慣夜市吧。
「又來這一招⋯⋯知道我不接就叫小橙打給我。」
樓開始一則一則確認未接來電的時間，突然覺得很對不起被夾在中間的妹妹，也許一開始連妹妹也不要聯絡就好了，這樣子就不用讓她為更多無謂的事情擔心。
「有人找你嗎？」
「沒事，我弟而已。」
「樓的弟弟來玩了啊。」
「對⋯⋯啊！」
立刻關上螢幕，樓把手機塞回口袋，警覺地看向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自己身旁的同伴。所幸對方兩手都拿著飲料，否則對方一定會像之前那樣把手機抽走。
「橙有來嗎？」
「不會讓你們碰面的！⋯⋯咦？」
對方沒有說出預料中的那句台詞，讓樓想立刻搶過對方手中的飲料倒在自己頭上，然後找個垃圾桶跳進去。如果那個時候正好有清潔隊經過就更好了。
「知道、知道——」
阿京對樓的過度反應倒沒有特別表示，他坐上長椅的另一端，並把飲料擱在兩人之間，插上吸管。「你先選吧。」
那反應讓人不曉得是完全不在乎，還是刻意為了出糗的自己隱藏情緒。樓挑了放在後面的那杯飲料，還沒喝就覺得一陣酸澀。
「只有我弟而已，說想順道和我碰個面。」
「約在今天嗎？」
「沒有，我本來就沒打算見他。」樓覺得對方回應這句話的速度好像比較快，連忙解釋避免讓對方多慮。「年假也才結束沒多久啊，不懂他怎麼會在這種時間說想見面，也不是說關係特別好。」
對於兩人關係的說明點到為止，樓喝了一口飲料以免自己講得更多。
「這樣啊。以我來說，其實我滿羨慕樓有手足的。」
「阿京對手足是有什麼美好的想像啊？」
「這個嗎，」
讓手指滑過塑膠杯壁上附著的水滴，阿京用蘸濕的指尖在磨石子的座椅留下一點又一點的小水珠。「肚子餓的時候可以一起找東西吃，碰上不懂的問題有人可以問，無聊的時候有人可以說話，還可以在有點特別的日子煮一鍋吃不完的火鍋⋯⋯之類的？」
水滴最終沒在磨石子長椅留下水痕，阿京攤開手將表面的水珠抹開，拿起飲料。
「可惜上面的事情我都沒和我弟一起做過。」
樓把飲料放回原處，扳指細數起什麼來，「⋯⋯我和我弟弟，本來就不是那麼友好的關係，阿京提到的事情一點也不適合我們。」
閉上眼嘗試在腦海勾勒對方提到的具體事項，但他怎麼樣也無法把弟弟和自己放進那個畫面中，甚至是，光是想到「弟弟與我同框」的文字敘述，就讓他作嘔。
「樓？」
直至聽到來自旁邊的叫喚聲，樓才注意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彎下了腰，身軀幾乎要貼上大腿。他緩慢地張開口，卻發現連說話都覺得困難，甚至感到一股惡寒。
「想吐嗎？還是哪裡不舒服？」
本被路燈照得發黃的灰色地磚蓋上一層陰影，樓使勁力氣讓視線上移，被擋在齊瀏海之後的，是幾乎能和彎身的自己平視的室友。他再一次搖頭，勉強吐出小小的「沒事」二字。
估計連給人慈祥印象的「母親」也不曾在他不舒服時蹲下來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在幾乎要淹沒人的噁心感中，樓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能夠笑出聲來，連在這種時候還要感到不平衡。
「坐得起來嗎？」
在室友的攙扶下總算挺起了腰桿，但因為怕後仰會直接跌下長椅，樓只敢前傾身體，兩肘貼著自己的大腿作為支撐。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動了動，似乎沒有太大的困難。
「要不要去趟洗手間？」
「⋯⋯我坐一下就好⋯⋯」
「請問——」
就在樓覺得自己快要可以完整說出話的時候，第三個人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樓先是恍惚了一下，接著把頭垂得更低。
「是？」
無法從對方的談吐判別年齡，僅憑那音色給人稚氣的印象，但阿京回過頭時，卻發現說話的人比他預想得還要高大。他將腦袋上揚到更大的角度，所見的臉龐卻又和他的想像相去不遠。
好高的人。但排除身高的話，似乎比較像十四、十五歲的男生。
「那個女生她還好嗎？要不要幫忙？」
那男生身體向旁微傾，沒有拿著食物的手指著幾乎要蜷縮在一起的樓。既然有其他人的存在，也許還是暫時稱呼為秦同學更好。兩個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像是孔雀開屏般從高大男生的背後由兩側探出，嘴裡細碎問著怎麼回事。
「好像是不太舒服，他說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當事人也沒把狀況說清楚，阿京只能給個籠統的回答。
仰頭看著對方太過困難，他索性站起身子，卻發現就算站著也必須稍微仰起頭，才能好好看著對方。
接著，阿京回頭檢查秦同學的狀況，他的頭比剛才垂得更低，連肩膀都縮了起來，肩頭甚至在顫抖。
「秦，需要我叫車嗎？」
「你要帶她走嗎？」
話還沒說完，那個男生立刻插話。
「如果情況沒好轉的話，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阿京從運動褲的後口袋抽出了手機，正要撥打電話時卻被一個大掌抓住。他抬頭望向制止自己的男生，原本擔憂的臉突然轉為嚴肅，朝中間靠攏的兩道劍眉讓眉頭擠出深深的皺褶。
好像在哪看過。
「你們是同伴對吧？」
「咦？」
高大男生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提出這個疑問，但背後的原因可想而知。
如果不給個說服人的答案，對方八成不會鬆開手，阿京看著仍被對方緊緊抓住的手機，忖度著該如何解除對方的疑慮。
然而他的思緒很快就被打斷。阿京感覺到身後的背包被猛地向下拉扯，回過頭看見的是腦袋緊貼著他的後背包側緣，手裡還緊抓著尼龍織帶的同伴。
「我⋯⋯咳，我們是一起行動的⋯⋯」
秦同學提高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字地緩慢道出，開口的第一個字還差點破功。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身體狀況，他不像剛才那樣死命低著頭不讓人看見面容，而是抬頭透過瀏海髮絲間的縫隙看向高大的男生，胸口的鼓動卻也因此更加劇烈。
「⋯⋯是同伴啊。」男生睜圓了眼，乾脆地鞠躬道歉：「貿然懷疑你真是不好意思，因為剛剛的畫面⋯⋯」
「嗯，沒事。」
「⋯⋯阿京，走吧⋯⋯」
不顧同伴還在和對方打招呼，樓用力推著阿京離開現場。他感覺自己仍被那個傢伙注視著，一直注視著，直到他們轉入另一個巷子。
「樓、樓？你真的沒事嗎？可以好好走動了？」
被無語的同伴推進小巷內，阿京想回過頭查看對方的狀況，卻因為背包上的帶子被緊緊揪住而無法轉身。
樓推動他的力量其實很微弱，顯然力氣還沒恢復，但阿京並沒有強硬地制止對方的行動，就這樣順從地任由對方推動，直到後面的人停下腳步。
「⋯⋯剛剛那個人，是我弟。」
沈默了許久，樓才緩緩開口。
「咦？很高那個？」
「對。」
很高那個，樓跟著重複了一次，才放開了對方背包上的織帶。雖然從沒確認過那條尼龍帶子的實際作用，今天倒是感謝起它的存在。否則不知道手要放哪裡。
樓抬頭將瀏海往兩側撥開，並起雙掌揉了揉臉，長吁一口氣。
「要喝水嗎？」
「⋯⋯嗯，我有帶。」
從帆布袋拿出玻璃水瓶，樓動了動手指，轉開瓶蓋。
「我弟弟還滿帥的吧？」
「嗯？這種話問我嗎？」
阿京的口氣充滿不可思議。
「是啊，」樓提起水瓶喝了一口水，才留意到剛才的自己有多麼口乾舌燥。他舔去嘴邊的水珠，猶豫了會兒開口：「他和小橙是雙胞胎，不過才國三，已經長到一百七十五以上了。有時候連我都覺得他滿帥的，不過原因不是那個。」
雖然、雖然長得高一點也是一個優勢。阿京低著頭，似乎聽見面前的人嘀咕了這麼一句。
阿京盯著眉毛幾乎要皺成波浪狀的同伴，氣色看起來仍然有別於平常，但依照能夠正常說話的狀況來看，應該改善不少。他看向巷子之外被鈉燈染成橙黃色的熱鬧街道，回溯起同伴身體狀況的變化。
以及，這個話題到底該不該接下去。
「你現在還會覺得噁心嗎？」
樓整個人定格了一瞬，似乎已經忘記自己剛才的不舒服，隨後他兩手在胸前揮了揮，「真的沒事了，不是什麼吃壞肚子之類的生理問題。」
「⋯⋯所以，和弟弟有關嗎？」
阿京低聲詢問。
眼前的小室友摀住了嘴，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單字，又靜了下來。半晌，樓突然提出了毫不相關的疑問：「從這裡走回去要花多少時間？」
「這⋯⋯我也沒走過，最少也要半小時吧。」
樓再次拴開瓶蓋喝了一大口水，才將玻璃水瓶收回袋中。他彎身確認白色帆布鞋的鞋帶確實綁好後，伸手抓住前面人多出一截的背包背帶。
「在回到家前，能講多少算多少吧。
「先從，他是個從沒犯錯的傢伙，這件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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