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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8日

蜃景|未完的故事(下)


  「嗯?」阿京皺了一下眉,很快又恢復原本的表情。「嗯——是放在我那邊的白色披肩?那個明天再說也沒關係的。」

  「不,我覺得一定要現在講清楚。也就是說⋯⋯」
  「等等,在這之前——」

  原本要乘勢一口氣把話說完,卻突然被阻止,讓樓是一陣錯愕。難得強硬打斷對話的阿京,攤開手掌在胸前擺出禁止手勢,面色嚴肅。

  「在這之前,我想先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

  在他的印象中,彼此之間並沒有其他讓對方這麼嚴肅面對,而且還正式到需要商量的事情。

  「那個披肩,老實說當時我沒想清楚,放了這麼久可能會有折舊問題,而且又是白色的⋯⋯我擔心會泛黃。」

  阿京反射性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圍巾,低頭看看藍色圍巾的流蘇。「所以我在想,能不能讓我買下它。」

  樓很確定這次的啞口無言,不是因為考完試,太過疲倦而導致的,更不會是因為什麼,即將要說出心裡話而緊張到說不出來,那種相對於現在浪漫好幾倍的原因。

  就只是純粹地感到無奈而已。

  「⋯⋯哈啊——」

  無法克制發出的一聲長嘆,讓面前原本就戰戰兢兢的室友繃緊了身子。

  「啊,不是,請你不要太緊張。」
  深鎖眉頭,樓一手扶著自己的額頭,還是忍不住嘆氣連連。「⋯⋯只是,會往這個方向想,表示你不知道我是打算跟你告白的對吧。」

  「嗯⋯⋯嗯?」
  「你這個反應也代表我之前告白真的失敗了對吧。」
  「咦⋯⋯哇!」
  「唉。」

  看著告白的對象連手裡的拿鐵咖啡都差點翻了,樓還是只有嘆氣。

  「等等,有點混亂,我們重來。」
  「啊,是的。」

  乾淨地不見一片雲朵的夜空,倒映在河面的點點燈光搖曳,佐以因為驚嚇過度而變成乖寶寶小學生,還滿手拿鐵咖啡的告白對象,這大概是樓活了十八年來,見過最為滑稽的「嚴肅場合」。

  這一點也不像他理想中的告白景象⋯⋯不,真要說起來他也沒想過什麼叫作理想,只是和他既定印象中的告白場景相差太遠了。

  「總之,先擦一下吧。」
  「謝、謝謝。」

  遞上袖珍包衛生紙,乘著阿京清理的時間,樓快速回顧了一次剛才的話題走向,接下來要說的,就是在去年被自己塵封的話題。雖然事實上,這些話都已經說過了。

  當時的自己是很緊張的嗎?明明是去年的事情,他卻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只知道現在一點肅穆的氛圍都沒有。

  儘管如此,樓還是知道自己的手在顫抖著,也不敢抬頭去看阿京的表情。

  「當時那個披肩,純粹是因為阿京你的冬衣好像很少,想趁聖誕節的氣氛還沒完全消失時送出去的。」短暫的停頓,他深吸了一口氣,「但我整理過自己的想法後,又認為,搞不好當時就已經保有私心了。」

  「要不然,我也不會想把已經被回絕的禮物再送給同一個人。我本來打算在白色情人節那天送出去,跟你告白的。」

  對面人的肩膀顫了一下,不過他不確定是因為自己的話,或是旁邊嬉鬧的兩個小孩子突然尖叫的緣故。

  連樓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拍了拍胸口自我勉勵,繼續說了下去。

  「那時我害怕被你拒絕而影響心情,同時也擔心阿京你有所顧慮,而給了有違本意的答覆,結果就變成不三不四的,想說希望你至少能收下我送的披肩。」

  沉默了半晌,他又補充:「⋯⋯雖然我後來還是忍不住說了,而且沒有成功。」

  又過了數秒,考慮到對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告白,樓又再一次地備註「就是我燒得很嚴重那一次」。

  那次的事情牛肉湯同學也在場,於是就變成他們都曉得,只有當事人沒放在心上的——要說窘境,對原本就想延後到考試後的樓來說沒那麼糟,但說喜劇好像也怪怪的。

  「唔⋯⋯」

  來自前方短短的單音,讓樓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阿京臉上的表情複雜地難以言喻,唯一好懂的就是緊緊蹙起的眉頭,他的告白顯然在對方而言相當棘手吧。

  「但,我記得樓你說過,原本就打算考指考的吧⋯⋯」
  「等到那個時候,我們早就不是室友了。」

  阿京張著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低頭撥弄著被揉成一團的衛生紙,又晃了晃紙杯,似乎想喝一口拿鐵卻不敢動作,只能盯著杯蓋猛瞧。

  「嗯、那個,我想先確認一件事。」半晌,原本欲言又止的阿京才遲遲開口,只是那複雜的神情依舊。「假設?假設樓後來和我上了同一所學校,或是我轉到和你同一所大學⋯⋯總之基於各種理由,我們還能再當至少一年的室友。」

  暫且先不管我們的專業不同,或是為什麼要在大四上轉學的問題。他在中間小聲地補充。

  「——即使是這樣的情況,你還是會堅決本意嗎?」

  由於室友的提問和當下的話題毫無關連性,讓樓一時之間反應不及,比起問題本身,他更先思考這個問題為什會在這時出現。

  他注意到對方迴避使用告白的字眼,所以很可能是想轉移話題。至於其他的可能性,如果要猜的話——

  「雖然我也很想繼續跟阿京當室友,但這跟我喜歡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哦?」
  「唔⋯⋯」

  樓停了一會兒,決定把手中的巧克力牛奶先擱置在花圃上,他不打算在此時此刻模糊焦點,儘管脫口而出的話語讓他口乾舌燥。

  「⋯⋯雖然我剛才提到,等到指考時已經不是室友,但我並不是想要維持室友的關係,或者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呃,我是說——」

  總覺得應該要打個比方,他左顧右盼,然後抬起了曲起的雙臂,又因為無法比劃出一個具體的東西而放下雙手。

  「就算以後不是室友,我還是希望,你想吃火鍋的時候找我一起吃,等待去吃牛肉湯的組員時來找我聊天,然後,」為了掩飾緊張,樓深吸一大口氣,豁出去似地說道:「假如你想在樗樹下休息,我希望,你永遠幫我預留一個專屬於我的位子!」

  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最後一句話,樓大口大口地喘氣,兩手手指緊緊糾纏著。

  若手裡還拿著紙杯,肯定都捏到變形了吧。腦海閃過無關緊要的念頭,但他沒忘記抬頭觀察室友的表情。

  站在他面前的阿京,此刻睜圓著眼,一臉呆滯的神情。

  接著,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他突然迅速地別開頭,拉起了藍色的圍巾掩住口鼻。

  雖然只有那一瞬間,樓仍確實捕捉到了對方雙頰脹紅的模樣,而且就算圍巾能夠遮住了下半臉,也無法遮蓋紅透的耳朵。

  「⋯⋯嗯、好,那我知道了⋯⋯」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害羞起來啊。」

  儘管不該破壞氣氛,樓還是忍不住吐槽,彷彿不這麼做,連自己都要開始害臊起來。在這之前明明是緊張占了大半。

  「⋯⋯我本來還在想,說不定樓只是喜歡現在不用和家人碰面的生活,移轉到我這邊而已。」

  阿京囁嚅著回應。在圍巾的阻擋之下,那聲如細絲的回答幾乎都要被掩蓋。

  這對樓來說是相當稀奇的景象。總是表現得很有餘裕的室友,此刻卻因為自己的告白而方寸大亂,讓他心底產生某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同時也想起了,過去似乎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在聖誕節前後,他們還不太熟,但一起吃了早餐的日子。

  說起來好像就是那個時候發生的,當他覺得「有什麼變得不一樣」的時候。

  「別再看過來了,拜託。」
  「嗯⋯⋯?啊,抱歉。」

  直到阿京抖著聲音開口提醒,樓才注意到原來自己一直盯著對方,連忙把視線移開。難怪對方幾乎要把圍巾圍到臉上去了。

  短短幾秒的注視就能讓對方動搖成這樣,也許⋯⋯樓搖搖頭,拿起放在花圃上的巧克力牛奶喝了一口,事情可沒有像自己喝的飲料那般甜膩。

  「呃、抱歉,所以說,那個披肩的意思其實是⋯⋯」
  「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你能全部接受,不過,希望你至少能把披肩收下就是了。」
  「唔、嗯⋯⋯」

  悶著許久,阿京最後還是鬆開圍巾透透氣,但就算口鼻離開了毛線織品的束縛,他的眉頭依然緊蹙。

  那樣困擾的表情和不知道要剪下考卷的哪個試題時截然不同,要說的話,更貼近於,發現同組同學完全放掉作業,需要一人獨自完成而感到棘手的那種困擾。

  感到棘手⋯⋯默默地在心中重複一次剛才使用的詞彙,樓開了口原本想出聲,又立刻縮回去。

  「不用回應也沒關係」,如果能大方地如此表示的話,也許就不用讓對方費盡心力思考如何應答,但他知道自己無法做到。若是阿京主動提「需要點時間考慮」,至少知道是把眼前的答案推得遠遠的;但若由自己表示不用回應的話,幾乎可以說是讓答案化為泡影。

  或者,由自己延時的話——

  「那個,我想⋯⋯」
  「晚餐就回家煮火鍋吧?」

  樓本以為自己找到了不錯的解套方法,怎料當他開口的瞬間,對方也同時說話了,這個在樓印象中該是莊重肅穆的場合,又再一次變成滑稽但難以稱上喜劇的戲碼。

  如果讓對方乘機轉移話題的話,他一定會恨死自己的自作聰明,可在這個時候改口要收回前言,又會顯得狼狽⋯⋯雖然當他的思考走到這裡時,聲音已經從他嘴裡溜了出來。

  「等⋯⋯啊。」

  樓欲蓋彌彰地摀住嘴巴,瞪大著眼看向對面人,對方也是一臉呆愣表情。

  只是,對方早他一步打破僵局。

  「⋯⋯呼呼。」

  阿京笑了出來,儘管又一次地用圍巾掩住嘴巴,悶悶的笑聲還是確實地傳入當事人的耳中。

  而樓就算想阻止對方的嘲笑,卻找不到最好的方法,只能沉默地盯著對方扶著自己的肩膀悶笑。

  然後又覺得,也許被笑也沒那麼差了。

  「火鍋啊——嗯,好啊,我也想跟樓一起煮火鍋,如果賣場還有食材的話。」

  這個話題的走向讓樓有點沮喪,但也無可奈何,畢竟是自己先轉移的⋯⋯正這麼想時,他突然留意到,原本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知何時改捏住他的外套袖口,那本該因為圍巾遮掩而模糊的聲音,也變得清楚。

  樓看向聲音的主人。這次對方總算沒有說「別看」了。

  「煮火鍋,吃排骨飯,嗯,或者,一起在大樹下閒閒沒事,走來走去發個呆⋯⋯」儘管句子因為緊張而變得斷斷續續,阿京這次沒有移開視線。「不過,我現在沒辦法想像跟任何一個人交往的樣子。嗯,我是說,不管是男生或女生⋯⋯
  「如果連想像都做不到,就貿然答應感覺很失禮⋯⋯所以我,現在應該,沒辦法回應你。」

  這三百多天的倒數,就在這短短的三十秒內畫下句點。

  樓靜靜地點頭,看了眼手中的紙杯,最後還是放棄喝它了。

  「⋯⋯呃,抱歉⋯⋯」

  一個小小的力道拉扯外套袖口,他抬起頭,只見阿京戰戰兢兢地望著他:「這樣的理由,是不是⋯⋯」

  困惑於對方的道歉,數秒後樓才「啊」的一聲否定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表現太過垂頭喪氣,竟然產生這樣的誤會。

  「沒有。看阿京你很困擾的樣子,我就差不多知道結果了。不,其實在更早以前就——」

  一邊向對方解釋,樓撫著自己的胸口,原本以為會很難過,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心裡卻意外地平靜。不知道是體力即將透支,還是因為心裡早有答案的關係。

  從室友對自己投以憐惜目光的時候開始。

  「更早⋯⋯?」
  「對,而且當我發現之後還想過,如果換個方式問,搞不好就能成功也說不定。比方說,『想要有個能彼此照料的兄弟啊』。」
  「嗯、嗯⋯⋯」

  阿京先是愣愣地出聲回應,短暫的沉默後整個人猛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咦、想要兄弟姐妹的事情,不是阿京你自己說的嗎?」
  「我只是,突然意識到,我們是怎麼看待對方的⋯⋯那種差距,突然覺得自己有夠蠢⋯⋯」

  見對方一邊說著一邊蹲了下去,樓跨出了腳步拉近距離,否則在這麼嘈雜的戶外,室友蹲下身子還要悶在圍巾裡小聲說話,那些話根本傳不到他耳裡。

  「比起愚蠢,個人認為阿京應該是過分吧。完全不把我的告白當一回事。」

  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的嘆氣後,樓見蹲在地上的阿京從雙臂間抬起頭,尷尬地道了歉。

  「我也不是要你道歉的意⋯⋯」
  「那條披肩還是賣給我吧。」
  「⋯⋯
  「⋯⋯
  「⋯⋯嗯?」

  樓一時之間反應不及,只得呆愣愣地看著天外飛來一筆的室友。對方也注視著他,似乎在等待回應。

  「呃,我的意思是,雖然現在不能接受你的心意,但至少可以收下披肩,這也是樓你的意思吧。」

  不知道自己到底露出多困惑的神情,阿京站起身來開始解釋,從逐漸加快的語速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慌亂。而且他又說了一次那個字眼。

  「⋯⋯我是這麼說沒錯⋯⋯」
  「拜託了,這可能是我們唯一能獲得共識的地方耶。」
  「噗。」
  「我很認真的——」

  原本應該是很嚴肅⋯⋯算了,樓已經不想管這種場合應該營造哪種氣氛,放聲笑了出來。那突然的爆笑理所當然引起發話者的不滿,他只好趕緊接續話題。

  「其實還有吃火鍋的事。」
  「⋯⋯啊!」

  時間是晚上七點四十分。

  如果要把剛才講過的話題,依照重要程度排順位的話,樓很確定應該要以晚餐優先。雖然有點馬後炮,但他現在覺得,把惦記著的事情都解決後再飽餐一頓,這樣似乎也不賴。

  「老實說,之前跟你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有種一切都要結束的感覺。」

  在前往大賣場的路上,毫無主題性的漫談在兩人間穿梭,就上次那般。

  「但,事實上,什麼都還沒開始吧?」
  「是啊,反倒是現在,明明結束了,我卻覺得時間還早。」

  不過體力已經透支就是,樓往自己的臉上捏了一把希望能提神,又喝了一口總算要見底的巧克力牛奶,因為可可粉都集中在底層的緣故,讓它變得比一開始更甜。

  也許是注意到自己的動作,他注意到室友的腳步也慢了下來。

  「嗯⋯⋯剛考完試的餘裕?」
  「我覺得更近似於,中場休息,只要再接再厲就還有機會,這樣的感覺吧。」
  「明明才剛從考場出來,就已經在想指考的事情了啊⋯⋯」

  「該說是還是不是呢。」
  樓想了一下,決定保留答案。「當然也有,還沒吃晚餐的關係。」

  「嗯——不知道還有沒有東西可買呢⋯⋯」

  兩人的閒聊逐漸往食物的方向穩定前進,一來一往談著火鍋的理想論,直至認知到晚餐時段過後的大賣場,沒剩多少食材可買的事實後,又陷入沉默。

  儘管如此,他們仍決定先去大賣場看看再說。兩人慢步走著,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很快地便隱沒在等待紅綠燈的人群之中。

  「關於我說,再接再厲就有機會的事情。」

  樓突然重啟話題,由於周圍還有其他人,他稍微壓低了聲音,讓同行的阿京不得不靠近他。

  「是?雖然我覺得你不一定要等到分發——」
  「雖然有點狡詐。阿京你說現在無法回應我,對吧。」
  「嗯、嗯⋯⋯怎麼了嗎?」

  阿京看起來有點尷尬,但顯然沒有注意到問題的樣子。於是樓說了下去。

  「我剛剛也故意不提,你雖然拒絕了我兩次,但——你都把時間縮限在『現在』了哦。」











  「雖然我不否認未來翻轉的可能性,不過,設定停損點也是很重要的。」
  「我也覺得這是投資理財,雖然基礎但重要的觀念。」
  「說真的,你突然這樣裝傻讓我有點害怕。」
  「我只是想讓你感受一下我的無奈。」

5 The_: 蜃景|未完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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